“滋啦”一聲,一支香煙被點燃,初弦纖纖的手指優雅地捻著那支煙,緩緩吐出一口白色的霧氣。
言初弦與一行人正站在大樓外側突出物的遮擋下,颯颯寒風輕拂過女孩的臉龐,掀起她略帶自來卷的黑色長發。
言初弦今天的形象明顯是經過了精心打理,白色的外套下面西裝筆挺,還有那剛披散開來的盤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大概都是為了見繼父而準備的。
言初弦的五官絕對稱得上端莊秀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對珀瞳,狹長的眉尾掃過這人世間,似是盛了滿地的碎星。
“呼——”
言初弦再次吐出一口白霧,看向那近幾年來都沒變過的同一景象——臟亂的大街兩旁坐落的全都是倒閉的店鋪,空曠的街道上荒無人煙。但是有一件事倒是高度統一,那就是一家有幾口人,屋里就會擺上幾個名為“元宇宙”的容器,里面是一個個不分晝夜虛度光陰的人。
有時候初弦寧愿覺得,那容器是個棺材,而里面的人,已經死了。
對啊,可是里面的人,跟死人還有什么兩樣呢?
言初弦出身相當不錯,而且也屬于高級知識分子,可她每當她看到這樣的景象時總是會無法控制地想:這些所謂的科技,最終為人類和這個世界帶來了什么呢?
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來說,這就是那些有錢有權的人妄想借著人工智能崛起的分水嶺,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上人”。
但果真要如此談何容易:他們不要全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奮斗,他們還要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心甘情愿地把這些機會拱手相讓,并美其名曰造福人類,讓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理想中的人生。
于是元宇宙便出現了。
但是,言初弦覺得,這豈不讓那些對大局和這項產品的本質毫不知情的人也誤入歧途了?那些有幾分天資又肯吃苦,只是出身沒那么幸運的年輕人,難道不會被周圍的大環境默默影響嗎?當一批人率先發現這種元宇宙有“成癮”趨勢的時候,若他們的初衷真的是希望世界變得更好,不應該及時止損,怎么反而大力推廣呢?
科技的初心是讓人類文明更加溫暖美好不是嗎,為什么最終變成了現在這樣?
“不是,有賺有賠才是做生意啊!這完全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輕一點!”
聲音由遠即近,言初弦一行人紛紛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壯漢一把將一個小伙子從某間房子里推了出去,外面是看樣子早就打包好的行李。
時不時有居民推開窗,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幕。眾人中只有言初弦一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肯定又是哪個不交租的,這種戲碼早就司空見慣了。
那小伙子顯然是對他這種行為感到十分氣憤,趁著那人關門的間隙小聲罵了句臟字。怎料那壯漢直接一腳又把門踹開:“我看你小子對我有點意見啊。”
只聽“嘭”的一聲,那大漢便一腳把他踹到了離他最近的一輛汽車上,年輕人吃痛地坐了下來。
這下可好——那些住戶看得更入味兒了。甚至開始猜測接下來的“劇情”。
看見那壯漢還要繼續上前給他點顏色瞧瞧,小伙子立刻雙手護住頭:“哎別別!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錯了我錯了!”
但那男人顯然不吃他這套,正準備重重落下的手忽然毫無預料地停在半空——剛才始終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言初弦,不知何時走到了兩人中間。
可能是一時沒反應過來,也可能是看言初弦五官精致,身上全都是隨便砸壞哪樣自己都賠不起的衣服和首飾,因此趕忙來了個急剎車,沒傷到言初弦分毫。
只見他微微彎腰,與言初弦保持一個身高,不耐煩地問道:“你來湊什么熱鬧?”
言初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自顧目地吸了口煙,接著抬眼平靜地說道:“這車是我的,起開。”
那壯漢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見她一身高檔的西裝和那套顯然是被人精心設計和涂抹的淡妝,以及身后那群為她打傘的小伙子,于是便料到這肯定不是個惹得起的主兒,放了幾句狠話后便識趣地離開了。
言初弦一直目送著他走遠,直到房門被關上后才細不可聞地松了口氣,心里也是一陣慶幸。
“呼——謝謝你啊!”小伙子劫后余生地長舒了一口氣,隨后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就是……抱歉把您的車弄臟了,我怎么補償呢?”
“不用。”她又吐出一白煙,上下打量起眼前這位青年:他戴著一副長方形的眼鏡,身著一件已經過季了的襯衫,雖然簡陋但干凈整潔,看上去應該很斯文,而且……還有點熟悉,“等這輛車真正的主人來了再談賠償的事吧。不用謝。”
“喂!書呆子!”就在這時,突然有個扎著馬尾辮的女生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一下子蹲到了男生面前,一邊掀起他的劉海檢查傷勢,一邊關切地問,“怎么回事啊?有人打你了?!”
小伙子看到她,馬上爽朗地笑了起來:“瞎擔心啥?他也沒怎么樣,這還多虧了我旁邊這位女士。”
“哎?你旁邊的這個女生,她……”女生轉過頭,盯著初弦了看了許久,眨巴眨巴眼,忽然驚喜地喊道,“言姐!怎么是你啊!”
“啥?你看見言初弦了?哪呢哪呢?”小子立馬四下張望。
“哎呀別找了!我真佩服你!”女生把他的頭“掰”到了言初弦的那一邊。
緊接著,初弦也把他們認出來了:“孫澄,一段時間沒見,你男朋友的眼神怎么那么差了?”
原來這是三個老朋友,男的叫陳子兮,女的叫孫澄。他們兩個在言初弦一家的資助下長大、讀書。幾人在二十出頭的年紀里先后結束了最基本的學業,言初弦顯然需要隨母親在實驗室里鍛煉能力,而另外兩個人狀況則完全相反,準備協手找工作。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有大約一年的時間了,再加上陳子兮臉上還掛了點彩,言初弦這才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的氣質真是越來越不一樣了!我剛開始真沒看出來,直到注意到那對琥珀色的眼睛。”陳子兮站起身道。
“言姐,最近咋樣?怎么突然跑到這邊了?”孫澄也站了起來關心地尋問道。
言初弦隨手將煙頭扔在地上,伸出腳踩滅了它:“還能因為什么,見我繼父嘛。倒是你們,找到出路了沒有?”
“唉!別提啦!”一提起這個,孫澄立馬愁眉苦臉了起來。
“對啊!都得怪我出的餿主意!”陳子兮也說,“我們倆另辟蹊徑地在這附近開了個早餐店,這樣不僅不至于沒有收入,而且開店之余呢還可以學習點別的技能,方便日后找個副業。正好我有個姓趙的朋友,他家是收房租的,有點小錢。在我信誓旦旦的保證下他不僅提供了本錢,還給了我們免費的住所!可惜啊,我太低估那幫人對于元宇宙的執著了——根本沒幾個人愿意早起,遲到、罷工都是常有的事。無奈之下,我們的早餐店不僅沒賺到錢,反而還賠了錢。唉,把老趙也連累了!人家這才把我給‘請’出來了。”
陳子兮的語氣全然沒有苦澀之意,更多的還是自嘲,好像他對自己難堪的經歷漠不關心,反而是對愛人和朋友的愧疚。
這讓言初弦本就揪著的心又是一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安慰他們好,但又好像所有看上去自以為是的關心在這一刻都成了事不關己的冷漠。
憋了半天,她只挑了一句最有用的說道:“你們下次再有這種遭遇,記得給我傳話,我盡力幫忙。”
“害!不用!”孫澄笑道,“過去幾十年承蒙你父母的照顧,這么大的恩情我們都還沒報答呢,哪有再伸手的道理!”
“就是啊——真的不值得……”
“不不不——你們兩個從小到大的聰明和勤奮我都看在眼里。正好最近人才短缺得厲害,說不定以后有機會了我們還能成為同事呢!”
“那就借你吉言嘍!”孫澄望著在雨中緩緩行駛而來的白色汽車,說,“言姐,你別太擔心,真有事我們肯定會跟你說的!正好,車也來了,你快進去吧!吹久了不好!”
“嗯。”言初弦最后望著他們說,“多保重,再聚。”
時間好像被有意地撥快了,一路上的心情言初弦無以言表,來之前還覺得無比漫長的路程,回程時卻一轉眼就到了,仿佛是刻意不想留給她細細回味的時間。
其實不光是父親,更多的還是由于那兩個許久未見的朋友。
實際上,言初弦打心底里就不覺得,他們想純靠自己的努力能有什么結果。
在元宇宙對人們的思想和意識的禁錮下,一個人的努力是如此微不足道。言初弦夠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和這兩位朋友的人生軌跡正在兩條偏離的軌道上漸行漸遠。
言初弦相信,陳子兮和孫澄不可能不明白這些道理,說他們自信也好,愚蠢也罷,總之像他們一樣心存希望且不斷嘗試破局,但卻沒有相匹配的出身的年輕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元宇宙的陰影之下,人們想要擺脫它,但當困境真正到來時,它卻再一次化身為美味的毒藥,滋潤著饑渴的人們的喉嚨。
回到那個熟悉的實驗室,言初弦感覺身體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周身都被那種熟悉的無力感包繞著,它們糾纏著她,吞噬著她,撕扯著她僅存的沒有被工作和瑣事侵占的自由意志。
世界在淪陷,朋友在生存線掙扎,殺害了父親的兇手在逍遙法外。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或者說,她連自己的生活都打理得一團糟,更有什么資格談論這樣宏大的事業呢?
——只是徒增煩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