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音自己摸索著去了紜娘點人的地方。
路上瞧見耳房青灰色的窗根之旁幾疊窗紙隨意堆放,旁側簍中,枯枝柴火整齊扎好。
到了地方,奴婢們規規矩矩的候著,面含謙卑之色,井然有序地站成數排,沉音湊過去。
最前頭說訓話的是紜娘。
紜娘正值而立之年,雙眸卻像是看淡世事的老婦,凌厲且深邃。
她的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茍,萬縷青絲用一根樸素的素銀簪輕輕挽起,顯得格外端莊。
沉音心想:“跟高中軍訓似的。”
紜娘目光如炬,鎖定于她,淡啟朱唇,語聲清冷而帶威嚴:“你是府里新來的吧,叫什么?”
沉音不知道該說自己是初霜還是沉音。
奴婢們的目光都齊刷刷轉向沉音,四周空氣似凝固,靜待其答。
紜娘可是出了名的性子潑辣,不過邪正分明,從前在風云館里喝茶,銀子被偷了去,她直接就撩起袖子,拳腳相向,驚呆了旁邊眾人,都稱她女中豪杰。
再者,小桃也被紜娘訓過,是孟春時侯的事情了,她把衣裳絞毀,紜娘可是罵了一天,滔滔不絕。
沉音回話:“是,我叫黎沉音。”
可奴婢們卻都皺了皺眉,離她最近的小桃壓著神色,戳了她一下。
“家居何處,身世是否清白?”紜娘嘴不饒人,臉色依舊從容,靜靜的等她答復。
“住村里,清白清白,就是我十歲那年發高燒,從那以后就變蠢了。”沉音胡言亂語,答罷,點藍卻忍不住笑了,兩頰擠成一團,眼睛瞇成月牙。
點藍看了眼紜娘,止笑道:“大家都是姐妹,都和和氣氣的,日后若有不解之處,但請不吝向紜姐姐垂詢,紜姐姐算是這王府里的老人,自諸位皇子分府時便就在了。”
在眾婢女之中,唯有點藍一人,膽敢以“紜姐姐”相稱。
一是因為點藍的年紀是其余婢女中最大的,點藍二十歲,二是她與紜娘關系非同小可。
紜娘欣慰的點點頭,幅度不大,眼中多了份溫柔。
紜娘又道:“都散了吧,該做什么就去做,不該做的管住自己,務必將我的話記心里,誰要是敢干錯事兒了,少不了巴掌吃!”
“是!”
眾人漸次散去,三五成群,要么是去掃雪,要么是去打掃廂房拭桌,或是去藥房里幫襯幫襯。
沉音和小桃被安排進前院執鋪握帚掃雪。
除了漆黑金獅頭大門外站著的兩個侍衛,前院再無任何人。
“沉音姐姐,你方才跟紜娘說的是真是假?”小桃側著臉問她。
奴婢們也只有在私底下才敢叫她紜娘。
“假的,我亂說的,別信別信,另外那個誰紜姐姐太恐怖了。”沉音道。
沉音覺得小桃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又質樸,有時候還挺可愛的。
“咱們可叫不得,不過私底下都是叫她紜娘,她姓什么我也不知道。”
忽聞門外轆轆車聲,漸近而晰,一乘馬車悠然駛至。車身飾以棕褐錦緞,光華內斂,窗欞邊畔,更以兔皮輕裹,雅致非常。
馬兒停蹄,搖了搖腦袋,雜多的鬃毛也跟著四下擺動。
馬車山水藤棉簾被一雙白嫩玉手掀起,指甲涂上水仙花紅,手腕纖細,帶著墨玉雕花鐲,光看這一雙手,就定是個嬌俏美人兒。
沉音目光被吸引,不自覺停下手中的動作,向馬車處看去。
“初桐,咱們這些不請自來了。”司徒公子聲音溫柔,隔著棉簾,顯得有些遙遠渾厚。
初桐先下了車廂,輕移蓮步,沉音注意到了她的銀絲湖藍浮光繡花鞋,翹起的鞋頭上還點著一顆純粹綠珠。
沉音從未見過如此美的女子,癡癡的感嘆一聲:“小桃你看,那姑娘太美了,簡直是美若天仙。”
小桃聞言,迅速挺直了腰身,目光隨之流轉,看清面目后,唇邊漾起一抹淡雅笑意,輕語道:“你不識得嗎?這可是咱們浮燈城冠壓群芳的花魁初桐。”
司徒下來跟上初桐,似有意無意地搭上了她的皓腕。
初桐身子一僵,司徒旋即松手,歉意的笑了笑帶過。
先是門口兩個侍衛給他們行禮。
又是沉音學著小桃的樣子行禮,恭敬道:“奴婢見過司徒公子,初桐姑娘。”
初桐的視線停留在沉音身上幾秒,眼含秋波,與她對視。
初桐身上的味道有些像沉水香,幽幽淡淡。
往年,官府小姐們總喜歡收些細雨過后枝上的櫻花來煮茶,放在縷花翠藍茶箱里面,也是這般幽幽淡淡的香氣。
沉音卻覺得初桐很熟悉,但統歸想不起來。
初桐緊接就跟著司徒去前廳。
前廳外雕梁畫棟,飛檐翹角,正門之上,金漆雕花的匾額高懸。兩側石獅雄踞,形態威嚴,還圍著幾個露陳坐。
廳內空間寬敞,中央鋪設彩綾地毯,其上繡有祥云瑞鶴圖案,四周則擺放著甜白釉青花瓷。
墻上掛著的李夫子所作山水圖,美輪美奐。
鋸椅旁的紫檀木屏風上蓮葉影袖,栩栩如生,仿佛微風拂過,漾起層層碧波漣漪。
先是點藍以藍甌細沏了顧渚紫筍茶,茶湯微漾,口感清甜,此茶源自湖州之地,借漕運之便,水路迢迢而至。
再是侍衛去書房通報張珩。
待張珩走到前廳,司徒手中瓷杯懸而未落,揚眉輕笑一聲:“子退!”
“司徒這是不請自來啊。”張珩開口。
司徒名為司徒洪湘,只不過好友都喜歡喚他司徒。
初桐急忙起身,施施然行禮:“初桐見過珹王殿下。”
張珩看了眼初桐,只是微微點頭,并未言語。
即使隔著厚冬裝,也不難顯出初桐的曼妙身姿,從前張珩只在上元節宮宴上見過她一次,還是嘉熾帝召她入宮彈一曲春江花月夜的,不止皇室,連朝廷命婦們也都連連拍手叫絕。
“子退,不好好招待招待我?”司徒昂起頭。
“讓你嘗嘗顧渚紫筍就足矣了。”張珩開玩笑道。
初桐瞥見暗花綾的衣角皺了,彎身去撫平,身子卻無意撞翻了波榖茶水,潑上衣袖,一陣溫熱襲在胳膊上,膝蓋上。白瓷碎了一地,塊頭有大有小。
司徒快步上前,拉著初桐后退幾步,關切問道:“初桐你沒事吧?”
初桐:“……”
“司徒公子,您與殿下且敘舊情,容奴家暫行告退,整理衣袂。”言罷,初桐那素來清冷的面龐上,硬是擠出一抹淡若輕煙的微笑,轉身欲離。
“也好也好。”司徒繼續與張珩說話。
張珩黑曜石般的眼眸看向點藍,點藍心領神會,悄然退下,隨初桐而去。
“你攜初桐來珹王府,是想讓本王替你掌眼嗎?”張珩淡笑。
“嗯…算是吧,怎么樣,我的眼光不賴吧?”司徒道。
司徒傾慕初桐已逾半載,在遇她之前是個喜歡沾花惹草的風流子弟,在張珩面前多少會收斂點。
但司徒族中長輩卻打心底里瞧不起初桐,嫌她是樂營里出來的身份低賤,即使她名動臨安城,即使她被皇室、誥命夸宣。
不過司徒倒是不怕這些。
“趙中書的孺人有身孕了。”司徒此言非無的放矢,實則是深諳張珩的心思,想讓張珩趁此良機,緊抓趙中書這一人脈,以圖他日之利。
昨日楹臺宴,兩人就看出趙中書有多愛其妻,可見一斑,趙中書還不忘折幾枝紅梅,在園子里說道:“傲骨紅梅,欲以此花君之姿,比擬吾妻之姿。”
趙中書的夫人也是一樣的,當年趙中書被朝廷排擠,不幸貶謫至偏遠之寧縣,屈居縣丞之位,境遇凄涼。
是他夫人鼎力相助,拿出全部積蓄支援,又去各品官員夫人面前獻殷勤,才扶趙中書重返仕途,東山再起。
“這是喜事,趙如謙想必是樂不可支了。”張珩悠然言道。
司徒也懂了,輕笑一聲。
張珩母親娘家在櫟陽,家族中如那向先帝獻的月華錦,聽說是由暈構錦發推而來,在織物緞地上呈現出一道道暈裥彩條,深得圣心。
再如供給先帝的重蓮綾,是蜀地閬州出產的一種水絲,細膩溫潤,能織出重蓮綾,如今是隨著先帝下皇陵了。
張珩與司徒飲了杯茶,屏風后香爐沉香裊裊。
誰料初桐沒有去廂房整理衣袂,反而是直直沖著府門走去。
初桐實則是討厭司徒屢屢攜她謁見那些王侯將相,認為此舉有辱她的清高,讓她在眾人面前顏面盡失,心中自是五味雜陳。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無私玉萬家,長天遠樹山山白,不辨梅花與柳花。
小桃被喊去藥房了,自然前庭只有沉音在掃雪。
沉音本在用手抵著掃帚發呆,看著一眾晶瑩剔透的亭臺水榭,忽見到一人闖入視野,還以為是紜娘,下意識拿起掃帚亂在地上揮舞。
沉音心中暗嘆:“唉,別人家女主都是穿書成官府小姐,金枝玉葉,而我倒好,穿成奴婢!任務還這么艱難!”
初桐淡淡的掃了沉音一眼,轉頭欲離時,卻像被定住似的,身形一頓。
沉音以為是自己忘了問安,連忙側身施禮:“恭送初桐姑娘。”
初桐有些僵硬的轉過頭,發髻上簪著的流云釵墜珠都未曾搖動。
明明兩人都分離約莫十年了,可初桐還是下意識覺得面前的女子熟悉,像是冥冥之中,緣分未被扯斷。
當初桐真正看清沉音之后,那雙寒冰似的眸子,卻變的如同桃花春水般溫軟。
她一剎那失神,輕移蓮步,緩緩走向沉音。
沉音緊張的向后退了幾步,正巧撞上一個卷草紋白玉露陳座,其上雪微融,隔著衣衫,涼意氤氳。
沉音在心里想了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她該不會是書里的惡毒女配吧,專門來針對炮灰女主的,萬一等會再打我一巴掌...不敢想了不敢想了...”
“姑娘,可否讓我看看你的后頸?”初桐開口,聲音輕柔,像一尾鳩雀的絨羽。
沉音有些懵,但還是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初桐面前,鼻子卻先嗅到了沉水香的幽幽氣息,沒有夾雜任何胭脂水粉味,讓人有些緊張。
初桐輕輕將沉音后頸的衣領拉下去,心里是七上八下。
可她卻赫然看到朱紅色的菡萏紋,驟然的暖意席卷全身。
初桐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動作一僵,卻又搓了搓菡萏紋,依舊是朱紅的,不是畫的。
沉音回眸,正對上初桐那雙略帶驚詫的眼睛。
“霜兒...”初桐幾乎是用氣音說話。
“什么?”
“霜兒,我是你阿姐啊...那年...那年...”初桐說不出話來了,大浪淘盡,鵝黃細柳,不知度過了多少個春秋。
沉音想到系統跟自己說過,《青簾》的女主就叫初霜,而初桐也姓初,這一定是親姐妹!初桐對自己一定有用處!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賣慘。
沉音動用自己表演系專業的能力,立刻擠出盈盈淚光,哽咽道:“阿姐...霜兒這么多年來,一直過著為奴為婢的日子...昨日,只怕要死在別人箭下了,是殿下救了我...”
初桐素玉般的臉上,也留下顆淚,她伸手撫了撫沉音的額發,聲如囈語:“阿姐帶你去滿月樓后面住著,不必再為奴為婢...”
又補道:“那里很好,有幾個姐妹也會幫襯著照顧你,你放心,那里的人只賣藝...”
初桐父母雙亡,世上唯一的親人,便是自己的妹妹初霜。
沉音思緒糊成一團,自己到底要不要跟初桐走?
跟她走了還能不能搬倒東宮太子?
但是沉音想利用她,她就等于司徒公子。可卻又不想跟她走。
“從前娘買的玉鐲,一人一個,霜兒,你如今還有嗎?”初桐發問。
“當奴婢的時候...就找不到了。”沉音硬著頭皮答道。
沉音又猛然想到小桃告訴自己初桐是浮燈城冠壓群芳的花魁,肯定有很多人際關系,自己想從她嘴里套套話,但也不能太明顯。
“阿姐,你去過皇宮里嗎?”
“那里可漂亮了,亭臺樓閣像琉璃,長街兩道就像河,宮里的那些娘娘們,頭上戴的金釵玉釵都數不盡...”
初桐性情素來清冷,寡言少語,而今卻似打開了話匣,滔滔不絕。
“那阿姐見過諸位王爺們嗎?”
“自是見過,上年上元佳節,皇后親召滿月樓的人去宮里獻藝,諸位王爺坐左案上把酒言歡,要說容貌最出眾的,必定是珹王。”
“那太子呢?”
“太子桀驁易怒,也就只太子妃能忍著了。”
依照目前的三個信息量:太子叫張灤,住在東宮,與太子妃嫌隙頗深。
沉音簡直是要被自己氣笑了,就這三個信息量,能干嘛?
司徒與張珩自前廳款款而來,原本張珩是送送司徒。
兩人目光掠過沉音與初桐,眉宇間微蹙,似有深意。
“初桐,你...”司徒道。
初桐卻望向張珩,施禮道:“奴家求殿下一件事,不知殿下可否應允?”
“但說無妨。”張珩語氣平淡。
初桐拉住沉音的手:“殿下府里的婢女,正是與奴家離散多年的胞妹,奴家想將她帶歸滿月樓照料。”
“哦?”張珩聞言,神色微斂,眸中閃過一抹意興闌珊,緩聲問道:“何以證明?”
“春雨鄉里人盡皆知,初家小女兒,乃九天之上菡萏神女轉世,后頸有菡萏印記。”
沉音尷尬的扶了扶額,炮灰女主這人設真夠厲害,還是九天菡萏神女下凡,說這話的時候不尷尬嗎?
張珩的目光卻灑落在沉音身上,沉音能感受到那股似劍聲錚錚,微露寒光的感覺。
“若是本王不允,你又該當如何?”張珩語氣多了幾分玩味。
“是本王救了她,黎沉音還沒未報本王恩情。”
沉音如今只覺得張珩是開朗大男孩,有時候腹黑清冷,有顏又有錢,簡直是自己理想中的菜!
沉音只怕馬上就要犯花癡了,于是她挪開手,看了眼張珩的紫金云鶴福字衣袍,低眉道:“那...那殿下想要奴怎么報恩?”
張珩一不缺金銀財寶,二不缺錦衣玉食,沉音實在是想不到別的了。
但瞧見鳳凰樹枯枝負雪,后面房前是兩座金鷓鴣,尖嘴里銜著長明燈,被波紗雪幔罩上擋雪,也只有在夏秋才能一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