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終功成
音樂聲漸強，達到高潮。我感到一股能量涌動，一種原始的力量推動著我超越傳統表演的極限。我的身體本能地舞動，多年的現代舞訓練經驗浮上心頭，與戲曲的靈動優雅完美融合。我旋轉著，不是古典舞者那種嫻靜、有節制的旋轉，而是一陣旋風般的舞動，我的水袖像暴風雨般在我周圍飛舞。雨，此刻如傾盆而下的驟雨，成了我的舞伴，每一滴雨都反射著燈光，營造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景象。我光著的雙腳拍打著積水的舞臺，有節奏的拍打聲為表演增添了另一層色彩。我不再僅僅是杜麗娘，那個充滿渴望的女主角；我是一股自然之力，表達著一種原始、發自內心的情感，這種情感超越了時空的界限。
觀眾們起初驚愕得陷入沉默，而后爆發了。一陣掌聲、歡呼聲和口哨聲在空中回蕩。我能看到被閃爍的舞臺燈光照亮的面孔，他們的表情中混雜著敬畏和興奮。這種能量是可以感受到的，一股贊許的浪潮向我涌來。雨水把我的頭發貼在臉上，我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但我感受到一種令人興奮的自由感。我冒了一次險，打破常規，并且取得了成功。
一個人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他的臉興奮得通紅。是鄭，那個忠實的戲迷。他來到舞臺邊緣，聲音因激動而沙啞。“太棒了！簡直太棒了！”他喊道，在喧鬧聲中他的話幾乎聽不見。“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表演！這……這是革命性的！”
其他人也附和著他的觀點，他們的聲音在一片贊揚聲中響起。“好極了！”“再來一個！”“難以置信！”這些話對我的靈魂來說是一種慰藉，是對我的大膽之舉的認可。我站著，呼吸急促，雨水沖走了汗水和舞臺妝，露出了底下的真情實感。我在這場表演中傾注了我的心血，而反響是巨大的。一個真誠的笑容在我臉上展開，一個直達眼底的笑容，一個反映出當下純粹喜悅的笑容。
音樂漸漸消失，掌聲也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肅靜的崇敬。我能感覺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等待著，期盼著。舞臺燈光似乎更亮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這個被雨水濕透的身影上。我微微低下頭，接受這些贊譽，一種低調的謙遜籠罩著我。然后，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個人走過來。那沉穩、有節奏的腳步聲……那熟悉的身影……是周，戲班班主。他走上舞臺，他的臉……他走上舞臺，他的臉……令人驚訝地……洋溢著溫暖的笑容。這不是他通常那種緊閉雙唇式的認可。這是真誠的，從他的眼睛里散發出來，眼角都笑出了皺紋。他在我面前停住，水在他破舊的皮鞋周圍積成小水洼。寂靜很濃重，放大了屋檐下雨水有節奏的滴答聲。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等著他說話。
“江英，”他開始說道，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洪亮，蓋過了安靜的低語聲。“我……我這么多年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演。”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他的目光掃過入迷的觀眾。“你賦予了古老的東西新的生命。你違背了傳統，是的，但這樣做的時候，你向我們展示了這種藝術形式的真正潛力。”
我的心在胸腔里膨脹起來。他的話不僅僅是贊揚；它們是一種認可，一種接納。他將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一種父親般自豪的姿態，讓我脊背一陣發涼。“你不僅尊重了杜麗娘的精神，你也尊重了我們這個簡陋的劇團。你向我們所有人展示了真正表演的意義，在超越表面的層面上與觀眾建立聯系的意義。”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濕漉漉的頭發掃過舞臺地面。感激之情讓我哽咽，說不出話來。我能感覺到他們目光的分量，他們認可的溫暖。不再只是鄭，那個狂熱的粉絲了。是全體觀眾，是整個劇團。我終于做到了。我證明了自己。我贏得了自己的位置。我直起身來，與周的目光相遇，我們之間有一種無聲的默契。這不僅僅是一場表演；這是一個轉折點。
我轉向觀眾，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回應他們重新響起的雷鳴般的掌聲。雨還在下，不再是傾盆大雨，而是輕柔的陣雨，一場凈化的洗禮。我感覺自己獲得了新生，煥然一新，充滿活力。我不再只是局外人，那個動作不合常規的奇怪女孩。我是江英，那個敢于挑戰常規的表演者，那個俘獲了他們的心的藝術家。
周清了清嗓子，這聲音在突然的寂靜中被放大。他朝我做了個手勢，笑容更燦爛了。“江英，”他說，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一種奇特的混合著自豪和……別的什么東西的情緒。一種近乎密謀的語調。他靠得更近了，聲音壓低到近乎耳語。“因為你今晚非凡的表演……”他停頓了一下，他的眼睛閃爍著一種未說出口的承諾。“我們收到了……”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爍著一種不言而喻的承諾。“我們收到了……一份請柬。”
我屏住了呼吸。一份請柬？誰給的？我的腦子飛快地轉著，試圖理解這背后的含義。會不會是……？
“皇宮給的，”周說完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像耳語，好像生怕打破這個魔咒。“他們要求……你出席。他們希望你在即將到來的中秋宴會上表演。”
這些話懸在空中，意義非凡。皇宮。中秋宴會。這是一種榮耀，一種特權，一個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機會。但這也……很可怕。皇宮是個險惡之地，是政治和陰謀的漩渦。我在這里，在我們熟悉的劇院圍墻內取得的小小勝利，突然顯得微不足道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喉嚨突然很干。“皇宮？”我重復道，這些話在我嘴里像灰燼一樣苦澀。
周笑容滿面，沒有察覺到我內心的混亂。“沒錯！他們今晚就在觀眾里，當然是喬裝打扮的。顯然，關于你……獨特風格的消息已經傳到他們那里了。他們被迷住了，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輕聲笑了起來，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誰能想到呢，嗯？小江英，要為皇帝本人表演了！”
我的胃一陣翻騰。皇帝。皇后。嬪妃們。朝臣們。所有那些眼睛，審視著我的一舉一動，評判著我的每一次呼吸。我設法贏得了一小部分戲迷的喜愛，但皇宮完全是另一回事。這不僅僅是表演；這是在充滿隱藏的意圖和潛規則的險惡環境中前行。
“我們明天就開始準備，”周繼續說道，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熱情很有感染力，盡管我自己一點也感受不到。“我們需要完善你的表演，或許增添一點……皇家的風采。一些能真正讓他們眼花繚亂的東西。”
“皇家的風采，”我麻木地重復著，我的腦海里已經浮現出華麗的服裝、復雜的舞蹈編排和皇室無情的凝視的畫面。盡管夜晚的空氣很涼爽，我還是能感覺到一滴汗珠從我的太陽穴滑落。
“別擔心，江英，”周說道，誤解了我的沉默。“這是你大放異彩的機會！向整個帝國展示你的實力！”
他繼續興奮地談論著服裝和音樂，談論著聲望和可能的回報，但他的話似乎漸漸淡去，被我自己焦慮的心跳聲所取代。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偶爾點點頭，假裝和他一樣熱情。但在內心，一場風暴正在醞釀。我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機會，一個能讓自己超越以往任何想象的機會。但這也是一場賭博，一場高風險、可能帶來毀滅性后果的游戲。
我朝劇院后面瞥了一眼，在那里我只能看到劉二模糊的身影，她正緊緊地盯著我，那種眼神讓我不寒而栗。她平時阿諛奉承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冷酷、更嚴厲的表情。是嫉妒？怨恨？或許還有一點恐懼？我不確定。但我非常確定的是，她會密切關注我的一舉一動，等著我犯錯，一有弱點就準備撲上來。
周最后一次緊緊地捏了捏我的肩膀，他的手勁大得驚人。“休息一下，江英。明天，我們就開始。”他轉身離開，他的腳步聲在現在空無一人的劇院里回響。
我站在那里，獨自在閃爍的燈光下，即將到來的表演的壓力像一個實實在在的重擔一樣壓在我身上。雨已經停了，月亮從云層中探出頭來，在舞臺上灑下一片銀色的光輝。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試圖平息不斷涌起的焦慮。就是這樣了。我的機會。我的挑戰。我的……
“江英，”一個聲音從陰影中低語道。我轉過身來，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了。劉兒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月光下她的臉煞白。她的眼睛平時明亮而熱切，現在卻瞇著，閃爍著一種我難以解讀的情緒。
“恭喜啊，”她說，這個詞充滿了濃濃的諷刺意味，我幾乎都能嘗得出來。“看來你真的是飛上高枝兒了，小麻雀。”
我強擠出一絲微笑，手本能地摸向喉嚨。“謝謝你，劉兒。”
她走近一步，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仿佛在評估我的價值。“皇宮啊，”她輕聲說道，聲音里有一絲敬畏，但很快就被苦澀所取代。“想想看。你，要為皇帝本人表演。誰能想到呢？”
“這……是一種榮幸，”我結結巴巴地說，敏銳地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嫉妒。
“你偷來的榮幸，”她低聲說道，聲音幾不可聞。“這份榮幸本該是我的。”
我身子一僵，笑容也消失了。“劉兒，這不公平……”
“公平？”她嗤笑道。“像你這樣的無名小卒，一個……一個街頭小混混，被選中而不是我，這有什么公平可言？我苦練多年，把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個，而你……你就這么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偷走了一切。”
“我沒有偷任何東西，”我反駁道，聲音提高了。“這是我應得的。”
她笑了，那是一種刺耳、脆弱的聲音。“應得的？憑什么？憑你的……小把戲？憑你低俗的表演？”
“我的表演引起了觀眾的共鳴，”我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這才是最重要的。”
“觀眾，”她重復道，嘴唇輕蔑地撇著。“他們很容易被新鮮事物左右。他們不懂真正的藝術。”
我知道和她爭論沒有意義。她的嫉妒心已經吞噬了她，讓她失去了理智。我只是搖了搖頭，轉身要走。
“別以為你贏了，”她在我身后喊道，聲音里充滿了惡意。“皇宮是一個不同的世界，江英。走錯一步，說錯一句話，你就會摔得比你爬得還快。”
我沒有回應，加快腳步朝出口走去。她的話在我耳邊回響，冷酷地提醒著我前方的危險。皇宮確實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充滿耳語和陰影、隱藏的權謀和危險聯盟的世界。我在相對簡單的戲園子里都能應付自如，但皇宮是一個迷宮，而我完全盲目地踏入其中。
第二天，空氣中彌漫著期待的氣息。周忙前忙后，監督著各項準備工作，他的臉因興奮而漲得通紅。其他的表演者，眼中混雜著敬畏和嫉妒，帶著一種新的敬意看著我。就連一向沉穩內斂的李師傅，也難得地露出了微笑，還點頭鼓勵我。
去皇宮的旅程是一片模糊的景象和聲音。街上擠滿了人，空氣中彌漫著即將到來的中秋宴會的節日氣氛。當我們接近皇宮大門時，人群漸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幾乎可以觸摸到的崇敬之感。皇宮的規模之大令人驚嘆，高聳的城墻和華麗的大門彰顯著帝國的權力和威嚴。當我們穿過大門進入寬闊的庭院時，我感到一陣緊張的顫抖，胸口一陣發緊。我所到之處，看到的都是穿著華麗長袍的官員、來回奔忙的仆人，還有筆直站崗的衛兵。
周察覺到我的不安，便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安慰我。“別擔心，江英，”他小聲說。“只要記住你的訓練。記住你能做到什么。”
我點了點頭，試圖表現出一種我并沒有的自信。我們被領著穿過迷宮般的走廊和庭院，一個比一個更加富麗堂皇。空氣中彌漫著熏香的味道，隱隱約約的音樂聲從某個看不見的房間里飄來。最后，我們來到了一個裝飾華麗的大房間。就是這兒了。候場室。周把我領進去的時候，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房間里滿是其他的表演者、樂師和舞者，他們都在為自己的登臺時刻做準備。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房間里的低語聲。
“喲，喲，”一個圓滑、居高臨下的聲音輕聲說道。“看看這是誰。以為自己能與雄鷹齊飛的小麻雀。”我轉過身來，頓時感到血液都凝固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