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屋內(nèi)擠滿了人，她雙手緊緊攥著棉襖的一角，恨不得把頭藏到領(lǐng)口里，卻終究沒敢抬頭看看他長什么樣子，當(dāng)然，看了也沒用，那時的婚姻，哪里輪得上你情我愿。

“你們這群潑孩子，把家里弄哩臟不拉幾哩，前晌不是對你們說家里今啦后晌來戚（qie）哩！”秀平的嬸子手里操著儉翦子（農(nóng)村里用布條扎成的用來撣土的撣子），指著正在院子里玩的一群孩子們啐罵著。“誰嫌臟誰別來！”正在院子里帶孩子們玩的秀平?jīng)]好氣地回懟道。嬸子反倒沒生氣，笑呵呵地朝秀平走來，“你這個傻閨女，還傻咧！人家小子來家里，你還不讓來，嘖嘖”秀平嬸子拉過凳子坐了過去，手里拿著翦子一邊撣著土，一邊狡黠地斜昵著秀平。這陰陰陽陽地模樣秀平最看不慣，蹭地一下站了起來。“哪個小子要來？三嬸子你說清楚！”嬸子看秀平生氣了，更是覺得逗她有趣兒，“眼看都要嫁人了，還這么大脾氣呢，以后讓你婆婆好好管管你！”秀平哪里受得了這個，撈起蹲在腳邊玩的弟弟，就要沖出門去。秀平媽一看趕緊過去，把秀平攔了下來。

我叫趙秀平，秀外慧中的秀，平平安安的平，雖沒上過學(xué)，但也算上聰慧拔萃，我這一生，算是沒辜負(fù)爹娘給起的這個名字。

我家算得上是趙家莊里的富戶人家，爺爺生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在山西當(dāng)掌柜，干著趕大車?yán)旱纳猓筌嚨拈镛A都是膠皮糊的，一輛車得用3匹馬才拉得動，他手下雇著十幾號人，爺爺家中坐陣，指揮著遠(yuǎn)在山西做生意的大伯。我爹排行老小，18歲起就當(dāng)上了村干部，家里里里外外二十多口人，住在二階院子里，我們一家住在下面院子的南屋里。我四歲那年，正巧弟弟出生，爺爺和我爹說女子讀書無用，讓我留在家里帶孩子，從此以后，我娘生了一個又一個，我也就帶了一個又一個。

我娘生第四個的時候，生下來沒多久孩子就死了，我娘倒是不傷心，反而常舒了一口氣。我家雖好過，可我娘覺得一個接一個的生，一張接一張的嘴，家里怕是要被吃窮了，我爹難過了幾天，也就正常過日子了。我以為這就打住了，沒想到第二年，我娘又懷孕了，這可把我娘愁壞了，有人給她說，養(yǎng)不活就送人或者弄死算了。我娘不敢往死里弄，就打起了送人的主意，幾方打問，隔壁村張姓的一家答應(yīng)，要是兒子就送給他。那個時候農(nóng)村哪里有避孕措施，家家戶戶孩子多，養(yǎng)得起孩子的生下來就自己養(yǎng)大，養(yǎng)不起的要么就送給有想要兒子的，要么就直接扔到村頭地里凍死，或者是扔到尿盔子里淹死。還好我娘生了個兒子，我爹不同意送走，更不同意送給姓張的人家，在他看來，這是賣姓。兩人因此還吵了好久的架。

爹娘給我相看婆家這年，我17歲，農(nóng)村人都說虛歲，出生起就是一歲，過了年又算一歲，要是按現(xiàn)在人周歲來算，這年我16歲。我只記得那天下午屋里圍了好些人，娘叫我進(jìn)去，我只敢低著頭站著，烏泱泱的一屋子人，我就只敢低頭看地下，看著地上一雙雙沾泥帶雪的棉布鞋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兩只手緊緊地攥著衣角，腦袋恨不能扎在棉襖里，艱難地聞著空氣里彌漫著的旱煙的味道。站在對面的那個人是誰，長什么樣子，穿什么衣服，言談舉止一概不知，仿佛時間在南屋里停滯了般，直到媒人帶著他離開，人也皆數(shù)散去，時間才慢悠悠的游蕩回來。

就這樣，我的親事在我三嬸子的盡力游說下，成了。我娘是受夠了兄弟多的人家的苦，在她看來，只要人家家里只有一個兒子，不管窮富都可相看。如果哪家家里有幾個兒子的，不管窮富，一概不允。以前倒是也有人家來相看，我娘嫌人家屬虎，和屬兔的不合，直接就拒了。這家人，她也不說人家是不是屬虎的了，只聽我三嬸子一個人說的天花亂墜地，她便滿口答應(yīng)，當(dāng)下便定了下來。

在那個年代，父母之命，決定的是兒女的命。沒上過學(xué)、沒讀過書，更沒有看過明清小說里那些富家小姐嫁給白面小生的癡愛情事。就在這樣一個情竇尚未開的年紀(jì)，帶大了四個弟弟的秀平，要嫁人了。她懵懂，慌張，不知所措。就算定了親，去鄰村吃喜酒，路過男方家的巷子，秀平都躲著走，生怕碰上了羞臊難當(dāng)。

就像她去年來月事時，一覺醒來，看到鮮血染紅的褲頭，又羞又怕，以為自己患了什么絕癥，不敢告訴娘，偷偷抓了把爛套絮子墊在底褲上，血透過棉花絮子，洇濕了棉褲，直到娘發(fā)現(xiàn)秀平的褲子濕了，氣的罵了她一通，也沒給她講清楚，到底為啥會平白無故地流血。

也就像人們在回應(yīng)孩子們“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似的，給出的答案要么是“陽坡里撿來的”或者是“河沿邊拾到的”，絕對不會說是男女行夫妻事得來的。

大人總是先天有著特權(quán)，掌控著孩童們的世界。從定親到出嫁，過了一年。這一年里，秀平家沒有人去到男方家里看看，秀平的娘不在乎貧富，她覺著一個兒子的家里，公婆過了，家里都是秀平的了，她就是女主人，沒有妯娌長短，過得舒坦。秀平的姥娘家也算五里鋪的富戶人家，秀平娘沒過過苦日子，除了因為剩下來的孩子送人這點事外，夫婦也算和睦。她不知道貧窮人家的日子怎么過，也不知道婆媳不合、夫婦不睦的日子得多難熬。那個年代的女人，睜開眼睛也只看得到自己周遭的苦楚。

正月里的一天早上天還沒亮，迎親的隊伍就來了，娘一邊給我梳頭，一邊流淚，也不知道她是想到了自己嫁人的時候，還是舍不得我嫁人。我沒問，她也沒說。她為我穿上了鳳冠霞帔，送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了站在門前等候的他——頭戴禮帽，身穿長袍，五短的身材，眼睛不大，憨笑著望著我。我翻身上了馬，他也上了馬，迎親和送親的各兩個人也都騎著馬，六匹馬一前一后的走著，鑼鼓手在馬前熱情的吹著，馬后邊還跟著一群送親的隊伍。就這樣，在鑼鼓喧天的送親隊伍里，我騎著馬走了三里路，來到了王家莊。和我家不一樣，和我想象的也不一樣，我眼前的這座破門樓的房子，竟沒有一點喜慶的樣子，好像板著臉在等我進(jìn)門。

掛著紅綢子的馬在半扇門前停住，牽馬的人生怕馬一嘶鳴便把這座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房子嚇?biāo)恕夀I的人趕快走到下馬的地方，我按照娘教我的，一只腿從馬背上邁了過來，手扶著拤轎人的肩頭，膝蓋跪到了拤轎人的手上，另一只腳也從馬鞍子上下來，兩只膝蓋跪穩(wěn)，頭埋在了拤轎人的肩上，再由拤轎人抱進(jìn)婆家，這就算禮成。

只有八十來斤的秀平輕飄飄地，拤轎人像抱著個孩子似的把秀平送到了房間，從此秀平就在這幾米見方的王家莊扎根了。

如果說出嫁是一個女孩子一生最隆重的時刻，那秀平的隆重結(jié)束在了這座破爛的門樓前。門前和門后，是秀平的兩段人生。

秀平嫁了人，送親的人家回到趙家莊，把秀平的娘臊了一頓，無非就是說些“你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最后給你閨女尋了戶破門樓兒的親事”。普通人家娶親，都是要修整修整房子，刷刷墻、修修門樓。可秀平的婆家，平時啥樣，娶親那天還啥樣，就好像在和送親的人說，你看我家就這樣，是你們家上趕著把閨女嫁過來的。嫁個閨女，嫁的秀平娘一肚子火。可閨女都已經(jīng)嫁了，說啥也遲了。

第二天秀平回娘家，一見到娘就哭。秀平也不知道自己哭啥，就是這眼淚止不住。秀平娘也哭，一來是哭自己命苦，自己過得不舒心，給閨女找的也不舒心；二來是看秀平哭，自己也想哭。秀平奶奶呵斥了一聲，娘倆兒才止住了淚。

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秀平只有初一十五才回婆家住，其余時間都是在娘家住著。秀平出嫁沒多久，秀平娘就生了，這回生了個閨女，秀平爹喜歡得很，秀平娘也喜歡得很，就連秀平也喜歡的很。秀平又恢復(fù)了幫著娘帶娃的婚前生活，除了自己日益漸大的肚子提醒著自己，已為人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