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一則勁爆消息傳遍了渝州城。
戶部司郎中,正五品官員蘇添選,帶著自家三歲的女兒到飛花樓遞了拜帖,說要拜師學藝。
消息一經傳開,引發了當地全民討論的盛況,甚至連京城那邊都驚動了。
二月初五,飛花樓的答復還沒有等到,就收到了京城那邊的圣旨,召蘇添選即刻進京面圣。
蘇小莫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場任性,會掀起這么大的波瀾。若是父親進京面圣被訓斥,自己就是這個家的罪人。
可蘇添選并不在意,他揣上了早前就寫好的賦稅新策,安撫好家人不要擔心,就隨著宣旨的太監和禁軍出了門。
渝州城與京城相鄰,而這樣圍繞著京城而建的城池,還有兩個。六部里,侍郎以下的官員,基本都分散在這三座城池里。一來,免去了低階官員每日進京匯報和處理公務的繁瑣,二來,京城面積有限,免去了這些官員的安置,能留出更多的空間做別的事。
天子今年已過知天命之年,身體不太好了,可端坐高堂之上,也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蘇添選跪倒在地,恭敬請安。
“蘇添選,你可知罪?”
果然是為了拜師一事問責的,不過蘇添選并不慌,來時的路上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微臣不知。”
“好一個不知。你帶著幼女前去青樓拜師,置我夏朝朝廷顏面于何地?煙花之地嗎?”
“微臣帶小女拜師青樓不假,但枉顧朝廷顏面卻是沒有的。微臣不敢認。”
“哦?不認?那你說說,你分明可以私下拜師,為何大張旗鼓?”
“邊境戰事得勝,不日便要班師回朝。邊境百廢待興,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微臣如此行事,一來是顯示我朝廷官員禮賢下士之心,二來也是受到圣賢有教無類的啟示。既然有教無類,那求學亦無類。”
“青樓妓子,到你口里,竟是士族了。巧舌如簧!”
蘇添選默默低頭,不敢再回話。
沒成想,剛剛還疾言厲色的天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蘇添選,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就是寵你那小女兒寵得沒邊了。”
蘇添選連連點頭,幾近諂媚:“是是,這確是微臣的私心。”
“罷了,你退下吧。”
蘇添選心里一松,還好,賭對了,天子雖已過五十,但太子也不過十歲,老來得子,天子也是寵孩子寵得厲害的人!
但蘇添選沒有退,反而跪行一步上前,從懷中掏出奏折,低了頭,高高呈舉:“微臣新制一方賦稅之策,還請陛下一觀。”
天子的隨侍太監見天子微微點頭,便下來取走了奏折,呈到了天子面前。
天子粗略翻過,心里對此策的利弊迅速做了一個判斷,然后說道:“這個奏折,今日你沒有呈上來過。你可記得。”
蘇添選有些不甘心,硬低下頭去。
天子嘆了一口氣:“來日太子登基,你好好輔佐他。回去吧。”
“微臣告退。”
蘇添選退出大殿后,天子問隨侍:“這家伙那小女兒,是不是正月初二生的?”
“陛下好記性。”
天子冷哼了一聲:“蘇添選,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亦是最年輕的戶部司郎中,他會單純為了遞這個折子而扯著女兒的旗子?怕沒有這么簡單。”
“陛下的意思是……”
“只怕有些人,撒了個彌天大謊。”
“那陛下不追究嗎?”
“父母之愛子而已,追究什么?何況他蘇添選,確實有能讓朕留下他的本事。”天子揚了揚手里這份奏折,輕笑道,“你讓人打聽打聽戶部尚書于甫和那個戶部侍郎最近在干什么,蘇添選他不會無緣無故越級獻策。還有,宣太子吧。”
隨著蘇添選一起返回渝州城的,還有一堆天子的賞賜,給蘇小莫的。
簡直令人大跌眼鏡。天子的做法,讓那些攻訐蘇添選的人瞬間偃旗息鼓,大氣不敢出——圣上這是看重蘇添選啊,才會賞賜他的女兒,這人以后還是別惹了吧。
蘇小莫看著這些錦緞頭面,覺得這個時代的人審美真不錯。顏色艷麗,圖案也是花團錦簇,竟然一點都不顯得俗氣。頭面也是,重工重金,用料舍得,設計也挺花心思。
不錯,真不錯。啊,為何劇里那些女人打得頭破血流就為一副頭面,蘇小莫突然就有點理解了。
可惜自己用不上,兩個幼稚的小揪揪,說破天也撐不起一副頭面,甚至一根簪子都難,到現在都還是只能紅絲線綁著,最多掛兩個小鈴鐺,走起路來叮當響。
哦,現在學禮儀,采薇還說了,重要場合,舉止得宜,動作要緩慢端莊,最好是頭上的鈴鐺不要響也不要太晃蕩……
哎,好難,真心理解那些流量小花為何總是被批評儀態了,誰愿意一直被套在一個籠子里啊。
“收起來吧,好好收著,等將來出嫁,做嫁妝,抬身價呢。”
“姑娘你還小呢,就想著出嫁啦?什么話都敢說,一點兒也不知道害臊。”隨香伸出手指頭,把蘇小莫的額頭戳得一點一點的。
“那我還在給你倆打算著存嫁妝呢。”
“哎呀,快別說了。”隨香飛快來捂蘇小莫的嘴,被蘇小莫躲開跑了。
認真收拾東西的趁燭來了一句:“我就跟著姑娘,不嫁人!”
“那若是嫁給哥哥呢?”蘇小莫一邊跑一邊嘴賤。
于是,蘇小莫被兩人合力圍剿,敗下陣來。
這邊宣旨官剛走不久,外邊就通傳說飛花樓回了帖子。
蘇小莫一進蘇添選的書房,就看見自家爹爹笑瞇瞇地看著自己:“莫兒,快來。如你所料,飛花樓東家允了,定了拜師的日子,說了到時只要你自己去就行了。這次爹爹就不用陪你啦,輕松啊。”
“那爹爹給我準備了什么拜師禮?”
“莫兒想拜幾個師傅?”
“琴棋畫,拜三個吧,讀書寫字的事,就不用另外拜師啦,家里可有現成的呢。”
“好,那我就備三份。”
“不,爹爹,是我備三份,你是備十份。”
“哦?為什么我要備那么多份啊?”
“你看啊,爹爹,琴棋書畫,唱跳香茶還有騎射的姑娘,再加上一個管事媽媽,可不就是十份啦?”
“你這是叫得上名字的,都讓我準備啦?”
“對呀,一視同仁,禮賢下士嘛。”
“那你怎么不準備十份?”
“我是小孩子嘛,就應該沒那么周全啊。”
“分明是你吝嗇,強詞奪理。那你都打算準備什么拜師禮啊?”
“打算給每人一盒我新制的唇脂膏子。”
“還說你不吝嗇?”
“什么嘛,我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人工手搓出來的也,而且,我確保,每個顏色,都是獨一無二的!”
“哦哦哦,你怎么知道是獨一無二的?”
“我讓姨姨偷偷帶我出去逛過,渝州城里的那些胭脂鋪子里,絕對沒有我制出來的這些顏色!”
“哦,你也去做那什么市場調研了?”
“哼,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哦,那你說說你是何時用了何種理由哄騙奶娘帶你出門去的?”
“呃,哥哥應該下學快到家了,我要把我得了賞賜的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他!”
蘇小莫一溜煙就跑沒影兒了。
書房里,蘇添選卻突然臉色凝重了下來:天子這次的賞賜,到底是贊賞自己的賦稅新策,還是對蘇小莫的身份起了疑心,他摸不準。
二月廿四日,蘇小莫帶著隨香趁燭,揣著禮物大搖大擺進了飛花樓(蘇添選送的禮在后面的馬車上,管家在那邊同樓里的管事媽媽交接禮品單子和禮物)。
東家并沒有現身,出來迎蘇小莫的,也只有事先說好的三位姑娘,綠綺,玄素和銀朱。
香案都已經準備妥當,蘇小莫出門前雖是沐浴更衣過,但是為顯莊重,還是凈手焚香折騰了一會兒,蘇小莫恭恭敬敬下跪磕頭,一步不差地行完了拜師禮。
三個姑娘也拿出準備好的見面禮,交給了身后的隨香趁燭。
綠綺給的是一把焦尾琴,玄素給的是一副玉石做的永子,銀朱給的是一整套礦物顏料。
天吶擼,出手好闊綽!
隨香和趁燭默默收下這些禮物,都在心里腹誹自家姑娘的禮真的有些拿不出手。
可當事人并不這樣覺得。
蘇小莫就這么當著觀禮的眾人的面,掏出了她的拜師禮,三盒唇脂……
小小的陶瓷瓶子裝著,三個瓶子上還貼著三個不同的字條,想來是唇脂的名字。
綠綺的,是一個繪有高山流水圖案的瓶子,上面的紙條上寫著“活色生香”。瓶子打開,里面是淺綠色的膏體,湊近了聞,還帶有極為清淺的一抹若有似無的香氣。
“這是?”綠綺姑娘,如今也不過十六七歲,雖比蘇小莫大了好些,但終究也只是一個少女,沒忍住就先問了。
“這是我親手制的唇脂,絕對獨一無二的!綠綺老師,你快試試。”蘇小莫掏出了配套的小刷子。
“綠色的,唇脂?”綠綺看著小刷子犯了難,半晌,接過了刷子,算了,這畢竟是孩子的一片心意,總不能辜負那雙亮晶晶的帶著期待的眼睛。
綠綺當著眾人面,對著丫鬟捧過來的鏡子,用那個小刷子蘸取了一點唇膏,輕輕涂抹在自己的唇上。(因是白天,樓未營業,姑娘們都沒上妝,倒省去了卸妝的麻煩)
可那唇脂剛涂上唇不久,就從淺綠色漸漸變成了一種特別鮮艷的牡丹色。配上綠綺本人少女的氣質,說得上是相得益彰。
眾人都驚呆了。
“老師喜歡嗎?”
“這唇脂竟然還會變色?!我竟從未見過。是你親手制的?這名兒也取得好,真真是活色生香。我喜歡,我很喜歡。”
“老師喜歡就好。”
見綠綺的唇脂如此神奇,銀朱也端詳起了自己的小瓶子。這瓶子上,卻是一副水墨,看著似山非山,似水非水,上面的紙條是“淡妝濃抹”四個字。瓶子里是深福紅色的膏體,對著光還能看見閃閃亮亮的銀粉,只是沒有香味。
銀朱接過蘇小莫遞過來的新刷子,就著綠綺的鏡子在唇上薄薄涂了一層。涂出來的顏色,是淺的棕紅色。
“銀朱老師,你再涂一層看看。”
銀朱就又涂了一層,這次竟是深的褐紅色。
“再涂一層,老師,再涂一層。”
銀朱沒有猶豫,又涂了一層。唇脂最后顯現出來的,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深邃的鐵銹紅。
銀朱對著鏡子就笑了起來:“果真是淡妝濃抹,各有不同啊。”
最后拿起盒子的是玄素,她的盒子是方的,繪著神秘莫測的星陣圖案,光是這個包裝,玄素就很喜歡。玄素是棋子的意思,這星陣卻是棋盤的雅稱,棋子棋盤,正好對應了自己吃飯的手藝,確實用心了。盒子上照例貼了紙條,四個字是“日升月落”。盒子里面被分成了方方正正四個小格,兩個黑色帶銀粉的唇脂格子和兩個透明帶金粉的唇脂格子錯落分布,依然沒有香味。
玄素拿了兩個刷子,分明在上下唇試用了兩種顏色的唇脂,神奇的是,最后唇色完全一樣,都是一種非常清透又不顯眼的粉紅色。
一向沒啥表情的玄素也難得露出了笑容:“日升月落,星河永存。連唇脂也被安置在方正的棋盤格里,是否獨一無二我不知道,但你真是有心了。”
“老師們喜歡就好呀。”
這一日,蘇小莫只是拜了師,沒未開始正式學藝,但是她有制唇脂的手藝這一消息已經逐漸傳播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