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站在面前兩三步遠的距離,光從他的背后打過來,看得見他梳理得不太整齊的發絲。他穿一身松松垮垮的棉麻長袍,腰間系著一根麻繩做腰帶,一雙皂靴占滿灰塵,上面還有幾處破損。沒有綁幞頭,只用一塊破布條把長發亂七八糟包住。
蘇小莫看著原本光風霽月陽光明媚如今卻這般落魄的他,沒來由喉嚨哽了哽,眼眶也有些紅了。
他禮儀學得不好,就這么直愣愣抬頭看著蘇小莫:“蘇小姐,認識我?”
蘇小莫卻笑了:“自然認得。你的樣子,雖比我初見你時年輕了許多,但是容貌也沒有太大變化。”
杜夜楓看著眼前這個完全陌生的小姑娘,有些發愣:“敢問蘇小姐曾在何時何地見過我?”
蘇小莫盯著他年輕的面龐,眼神溫柔又悲傷:“某地的高鐵站,我拎著兩大包豆干,去看望過當時還在炮兵學院的你。你可還記得?”
“你是……”
“杜夜楓,你好啊,很高興能見到你。我是蘇小莫。”
杜夜楓神色激動起來:“真沒想到能在這里見到你!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陰差陽錯來了這里,竟然還能遇到熟人!”
蘇小莫再次輕輕一笑:“我也沒敢想,真的會是你。”
杜夜楓又上前了兩步:“你,你現在都是東家了?混得不錯嘛,比我好太多啦。”
說完他又感覺到自己有些冒犯了,僵在了那里,尷尬又無措地站著,伸出來的手也收了回去,整個人不動了。
蘇小莫卻旁若無人一般,主動握了他的手,還在手背上拍了拍,然后吩咐道:“隨香,去飛花樓安排兩桌席面,一桌給老師們接風,一桌我和杜公子敘舊。”
飛花樓地字號包房里,偌大的房間,左右各放置了一張桌子,桌子之間的間隔,相當于平常人家的堂屋大小,倒真不用擔心能聽到彼此間的談話。
花媽媽出來迎接,笑瞇瞇跟蘇小莫打招呼:“蘇小公子,東家說了,這地字號房,就留給你了,以后都作為你的專用間。日后你再要過來,派人知會一聲大概人數,席面我們來安排,包管你滿意。”
“那這銀錢……”
“不用你給錢,你是貴人,哪能讓你破費?”
“如此,那便多謝你們東家一番好意,也勞煩花媽媽費心了。”
“公子,這邊請。”
蘇小莫帶著老師們在右邊桌子落座后,又把杜夜楓安排到了左邊桌,讓他先吃著,自己一會兒過來說話。
席間,綠綺先開口:“小莫,你那氣息,練得如何?”
“承蒙老師記掛,如今倒很是熟悉了,有機會,我們還能合奏一曲,這次我吹,你彈,必不會讓你砸了招牌!”
“那就好,你可是我們仨唯一的弟子啦,你要學得不好,我也沒臉混下去了。”
銀朱拉著玄素也笑起來:“她不是老早就砸了我倆的招牌了嘛?還好現在不靠這手藝吃飯,不然真的混不下去。”
漆煙只在旁邊若有似無的笑。
“姐姐們,如今再不能用以前的技藝吃飯,可有什么不習慣的,或者,心緒上有沒有覺得失落?”
“那倒不會。我當初學那些,無非是想要在飛花樓過得更好一些。如今,在暮色,不用那些也過得挺不錯的,何來失落?對吧?你們幾個也是這樣吧?”
“我反正無所謂啦,我本來也不喜歡彈琴。銀朱倒是真喜歡畫畫,可她自己在家也能畫,自然是不失落。玄素嘛,她自己跟自己對弈也是常事,想必也不會。不知道漆煙你……”
漆煙馬上接話:“我也不會。現在出來了,外面天高海闊的,眼睛都看花了,哪兒顧得上失落啊?”
“姐姐們都習慣就好。今日隨便給大家接風洗塵,不要嫌棄我安排得不夠妥帖哈。”
“不會不會,這飛花樓啊,只當是我們走了走老家的親戚罷了。”綠綺開朗,說兩句話就要笑。
“是呢,京城果然不一樣,這邊大了好多呢。只是不知道,技藝有沒有我們當初好?”銀朱也開起了玩笑。
“各花入各眼,那倒真是難分高下。”
“哈哈哈哈,還是小莫會說話。對了,小莫,我們來了,你打算怎么安排呢?”
“還是跟之前過來培訓的姐姐們一樣唄,住在我家西廂房,但是培訓還在我鋪子里,隨香帶著你們就行。”
“那妥了。你也別在我們這兒耗著了,那邊的杜公子只怕都要吃飽了,快過去吧。”
“好。那我就先過去了,晚點隨香送你們回去。”
杜夜楓其實并沒有動筷,一直端坐著在等蘇小莫過來。
眼下蘇小莫真過來了,他又突然禮數齊全地站起身行了個禮。
蘇小莫倒是笑了:“你也不是那么重禮的人,倒不必如此,反而生分了。”
“想起白天見你的場景,我確實是有些失禮了。比起我們那邊,只怕于你名聲有礙。”
“無妨,我在這邊也沒什么名聲。畢竟,沒有哪個大家閨秀會拋頭露面開鋪子,又跟青樓女子走得近的。”
杜夜楓也笑了:“也是,你一向很有自己的想法。”
話題突然就卡住了。
前世,蘇小莫若不是太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尊,兩個人最后也不會鬧到分手。
許是杜夜楓也想到了這層,略低了低頭,重新找了個話題:“你在這邊,過得還好嗎?”
“挺好的,如你所見,混得不錯,還挺有錢,哈哈哈哈。”
“你已經習慣這邊的生活了吧?”
“嗯,我是魂穿,胎生的,自然比你要習慣一些。對了,你怎么穿過來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杜夜楓笑容凝固了:“也,也沒多大的事,就是家里有些變故,我出任務時分了心,躺ICU了。”
“那就是說,你在那邊還沒死?那你怎么會用你自己的身體穿過來了,還是幾歲時候的樣子?”
“應該沒死吧,我現在真是不確定。穿過來這事兒,我自己都覺得神奇,好多地方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了,也許你穿過來就是為了給我打補丁的呢。”
杜夜楓又笑起來:“你還真是厚臉皮啊,一點都不矜持。”
呃,前世里,他也常打趣自己不矜持來著。
話題又卡住了。
這次蘇小莫重新找了話來說:“我幾年前就聽說過你了,說你出現在柳樹村兒,但是后面找了你很久也沒找到,你跑哪兒去了?”
“那柳樹村兒不是正好在京城和渝州城之間嗎?我其實對渝州挺感興趣的,就一路去了那邊。你知道我的,大學就是軍校,這些年下來,文化水平是直線下降啊。我又不認得繁體字,又不能接受賣身為奴,只好找點苦活兒做著糊口罷了。”
蘇小莫促狹地笑出聲:“聽起來,你混得挺慘的。那我也就放心了。”
杜夜楓也被感染,臉上浮現出輕松的笑意:“你還真是個無情的前任啊你。”
“哎,別這么說,我剛還在心里想著,資助你進學堂識字呢。你這一說,我都有點兒動搖了。”
“哎,別別別,別動搖啊,我需要你的幫助啊。”
蘇小莫抱臂看了看他,覺得一陣惡寒:“你還真說得出口啊?找一個小女子幫忙!”
“你是我唯一熟識的人了,就算你不念舊情,那你我高低還算個老鄉吧。你若是愿意幫我,我可以立字據,寫欠條!”
蘇小莫擠出來一個皮笑肉不笑:“拉倒吧,算盤珠子崩我臉上了都。你又不識這邊的字,你怎么立字據?你用簡體中文寫的欠條,除了我,誰認識?到時候你不認賬,我找誰說理去?”
“那你說怎么辦?”
“我先問你,你今后都有些什么打算?”
“我想著,先識字,再習武,然后從軍啊。我這人,別的長處沒有,但是兵法和軍事理論我熟啊。”
“嗯,目標清晰,步驟明確。就是,你沒想過一點,經濟基礎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蘇小莫,我認真的。我總不能一直只做苦活兒,那我穿過來一場,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
“那我有一個提議,你先聽聽。我可以幫你找書院學識字,將來也可以幫你找武師傅,我也不要你立字據寫欠條,但是你要給我打工。白天你學習,晚上你做工,兩樣都不能耽誤,你能做到嗎?”
“能!”杜夜楓毫不猶豫,然后笑了,“你還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小資本家啊。”
蘇小莫任由他揶揄自己:“我沒有用過男子做工,具體做什么,我還得再想想。等過幾天通知你吧。你住哪里?”
“我……”
“你沒有地方可以住?那這樣,你今晚先留宿這里,等我回去跟父兄商議一下,再說,行不行?”
杜夜楓答應:“我沒問題。”
蘇小莫轉身就出門了,門外,還能聽到花媽媽在安排人送她回府。
蘇府的大書房里,蘇小莫如實將情況告知了父兄。
“爹爹,這事兒,你怎么看?”
“他既不識字,送他進學堂是沒問題。又愿意以工抵債來學,倒也是上進。只是……”
蘇清塵接話:“只是他已經十七,跟著小妹你,是多有不便的。我不贊成。”
“我也是沒想好怎么安置他。”
“倒不如這樣,讓他跟著我,每日給我趕馬驅車,接送我進出公署。反正我天不亮就要去中書省,也不會耽擱他去學堂。”蘇清塵其實想得是,讓人離小妹遠一點,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是最好。
“那他吃住,還是在府里嗎?”
“既然趕車,就住在馬廄邊上好了。每日只從后門進出,也不會沖撞到府里的女子。”
“會不會,有些,呃,不太好啊?”
“他身無所長,還能做什么?”
蘇小莫頷首,也是哈,他還能做什么呢?
第二天,蘇小莫就讓家里的小廝去飛花樓傳了信,沒想到杜夜楓還真答應了,看來他對他自己現有的能力頗具自知之明啊。
這天起,杜夜楓也算是過上了充實的生活。
而蘇小莫,卻一天到晚都窩在她的小書房里,不知道在搗鼓什么。
新帝對蘇清塵寫的楷書頗為贊賞,甚至直接在朝堂就盛贊其為君子之書,于是楷書在士族間突然就流行了起來。
這個季度,暮色鋪子里的新品,正是當初蘇小莫給蘇清塵練字的楷書字帖。一經上架,那叫一個炙手可熱,供不應求啊。
杜夜楓的字,從前世就慘不忍睹。這一世,換上了毛筆,就更加不忍直視了。
蘇小莫想起自己有水寫布,便拿了兩張,鉆進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