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塵回到京城的這天,已經是一個月后了。
蘇小莫因為心里始終放不下邊城的事,不愿意見他。
蘇清塵看著空蕩蕩的蘇府,高大繁茂的梧桐樹,一時間也是五味雜陳。
自他進宮見駕回來,也是聽說了杜夜楓納妾和離一事,心里的憤怒,愧疚,和想要見蘇小莫的想法,都達到了頂峰。
西廂房里燈火通明,里面還有人影走動。
蘇清塵心想:小莫到底還是放不下自己的,于是抬步就走了進去。
房里馥郁的香氣,飄蕩的簾幕,都不是記憶里蘇小莫的風格。
可蘇清塵的想念鋪天蓋地,在心里為異常做了解釋——也許是這幾年的事,讓小莫改了習慣也未可知。
趁燭從房內出來,看見蘇清塵也并不驚訝,似乎本來就是在等他。
她行了一個禮,然后就退出去了。
蘇清塵心想:趁燭也是從府里跟著小莫一起出去的姑娘,現在也這般成熟穩重了。
那香里不知放了什么東西,聞得多了,頭腦有些發昏。
蘇清塵不以為意:反正自己頭腦發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情竇初開之時不就已經昏了頭嗎?
他猛猛灌了幾杯茶水,上頭的感覺卻越發強烈。
蘇清塵扶著桌子,努力支撐起身體,喚出聲來:“小莫……”
屋里有人,卻一直沒有應聲。
“小莫,圣上都原諒我了,你還是不愿見我嗎?”
“小莫,你我,原本就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啊。只要你愿意,我會為你向杜夜楓討個說法的!還有那忘恩負義的蘇錦屏,一起幫你處理掉!只要你開心,只要你見我一面,好不好?”
簾幕里那個人影,嬌滴滴黏糊糊地叫了一聲:“哥哥……”
蘇清塵只覺得自己的心,恍若置于油鍋之中,反復煎炸,又痛又熱。
他扶著桌子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就掀開了簾幕,一頭扎了進去。
趁燭就站在門外,冷眼看著,心中重重一嘆。
這一天,蘇清塵做了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的事。
等他清醒過來時,枕邊已經無人,被衾里也透著寒冬般的冰冷。
完了,一切都完了。
蘇錦屏很是忙碌,昨晚連夜趕回郡主府后,今天一大早就又來了蘇府,此刻正坐在西廂房正房里喝著茶,甚至還順手給坐在旁邊的趁燭也倒了一杯。
蘇清塵清醒過來后,跌跌撞撞從床榻上起身,一抬眼就看到了她。
“你怎么在這里?”
“公子以為昨晚是誰?”
蘇清塵說不出話來了。
“公子是何時跟老爺和夫人攤牌的?是你對姐姐的稱呼從‘小妹’變成‘小莫’的時候嗎?”
蘇清塵還是沒有說話。
“公子不必緊張。當年老爺夫人帶著姐姐出去巡稅,家里不也是我們三人嗎?公子忘了嗎,我們原本也應該更有默契一些的。”
蘇清塵正色道:“你要做什么?”
“侯爺對小世子的身世耿耿于懷,更覺得替別人養兒子是奇恥大辱呢。”
蘇清塵明白了:“所以你要替小莫報復他?”
蘇錦屏的聲音突然尖利了起來:“怎么,他不該嗎?!”
“為什么是我?”
蘇錦屏又恢復了正常,輕輕笑了:“說了啊,我們應該更有默契一些。”
趁燭也接了一句:“因為公子是除姑娘以外,唯一的蘇家人。”
蘇清塵看了趁燭一眼:“她胡鬧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在這里?”
趁燭無所謂地聳聳肩:“蘇家的老人兒,不是只有我們三個了嗎?”
蘇錦屏幫腔:“所以,我們更要齊心協力,讓背叛姐姐的人付出代價!”
蘇清塵沒有答話,這引起了蘇錦屏的強烈不滿。
“公子,我只是跟你借了一樣東西而已,你何必苦大仇深成這個樣子?”
蘇清塵輕聲應:“你這是陷我于不義。”
蘇錦屏卻哈哈大笑起來:“義?公子還有這種東西呢?”
蘇清塵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真是因為一個小小的稱呼而看出來的?”
蘇錦屏挑挑眉:“你我同道中人,看公子你,就好像在看我自己……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蘇清塵又沉默了。
“公子,難道沒有對老爺夫人的離世帶有一絲愧疚嗎?還是說,公子以為,我除了你,真的別的選擇?”
“那你為何偏偏要選我?!”
“我在幫你啊。”蘇錦屏又笑了起來,她的笑意籠罩眉梢眼角,整個人都變得生動又猙獰,“幫你更加安心一點,不好嗎?”
蘇清塵搖搖頭:“我犯下大錯,此生此世,都無法安心了。”
“那別人在姐姐身上犯的錯,不應該討回來嗎?他杜夜楓憑什么對姐姐挑三揀四,憑什么對姐姐朝秦暮楚,憑什么對姐姐忘恩負義?”
“他確實有錯,可我……”
“你怕了嗎?你背后捅他刀子的時候,你拉老爺夫人下水的時候,你禍害邊城的時候,你怎么不怕啊?現在你怕了?!”
“我不是怕,我只是……”
“怎么,你突然良心未泯了?那好啊,你這就去告訴姐姐,告訴她我和趁燭的計劃,就像你當初不合時宜為了討好她離間他們夫妻時害得她早產一般!你去啊!”蘇錦屏的神色,開始變得癲狂起來。
趁燭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快要爆發的蘇錦屏,然后幽幽地說:“聽說公子,還把老爺夫人的死,推到了姑娘身上?”
蘇清塵猛地抬頭,下意識辯解:“我不是……”
“公子的原意,大概是想告訴姑娘,你們才是相依為命的親人,你們半斤八兩誰也怨不著誰?”
蘇清塵又低了頭。
趁燭默默嘆氣:“公子,有些話一出口,便是覆水難收。”
蘇清塵想了很久,才說道:“需要我做什么?”
蘇錦屏的臉上,終于綻開了真切的笑容:“自然是,讓背叛姐姐的人付出代價!包括你,也包括我!”
這話一出口,再沒有人反駁,漫長而窒息的沉默蔓延開來。
華曌下了旨,老中書令已經致仕還鄉,蘇清塵官拜中書侍郎,現在的他,儼然就是首席的宰相。
可他自己知道,高位越高,心里的愧疚就越沉重,欠下的罪孽,需要用一生來還。
又是一個休沐天,玥兒也從宮里回來了。
杜夜楓踐行承諾,確實對他很好,一點也沒放過親子時間。
蘇小莫躺在內院的搖椅上,也是難得的放松。
落盞在一邊打著扇子,笑嘻嘻地:“如今姑娘想做的事也都算是提上了日程,也該好好放松一下了。”
蘇小莫也笑:“是啊。天下的一切都是忙出來的,只有文化是閑出來的。如今,我也算是得了閑,沒準兒也能搞出來一些什么文化呢。呃,算了,我原本也沒什么文化,還是一心守著玥兒安心長大吧。”
落盞這個捧哏,一點也沒讓話落在地上:“姑娘明明也有才情,為何只留下了一首小令?”
“什么一首小令?我如何不知?”
“姑娘念出來的別的詩詞,向來都會給安個作者。可是只有一首,你沒有說過是何人寫的。我想,那肯定就是姑娘你自己寫的啊。好像是,藥香覆酒香,杜仲絲兒情意長。翻幾縷小時月光,泛黃。木枯霜重是琳瑯。是這個吧?”
蘇小莫抬頭:“你怎么知道這個的?”
“趁燭姐姐說的啊,她還說……”
落盞的聲音被東跨院里的慌亂打斷了。
“快來人啊,世子掉進池塘里啦!快來人啊!”
蘇小莫慌忙起身,一陣狂奔。
池子邊也是亂做一團,不斷有下人往水里扎。
可是始終沒有找到玥兒的身影。
杜夜楓一臉焦急,聲音也在抖:“郡主,我和玥兒摘蓮蓬,一個沒注意,他就,就落水了……”
看著參與救援的人這么多,蘇小莫還在安慰自己肯定沒事的。
事情的走向,終究沒能如她的愿。
玥兒被打撈起來時,已經沒有了氣息。
小小的孩子,就躺在那里,安靜的,烏青的,毫無生機的。
蘇錦屏也過來了,她去把了脈,又做了一番搶救,可是奇跡沒有出現。
蘇小莫就這么看著,沒有說話,沒有落淚,沒有呼喊,只直直地噴出一口血來。
“姐姐!”
“郡主!”
玥兒的喪儀,是宮里顧坤操辦的。按照華曌的意思,以郡王之禮下葬。
蘇小莫病重,甚至撐不起殘軀去看玥兒最后一眼。
玥兒下葬后,蘇小莫的病情急轉直下,日日嘔血,眼看著,不太成了。
可偏偏這時候,蘇錦屏有孕了。
府里的下人竊竊私語,說都是玥兒在克著侯爺的子嗣,這話杜夜楓是深以為然。
蘇小莫沒有聽到閑話,只看到蘇錦屏夜以繼日地照料著自己。
“瓶子,你也有孩子了,能站住腳跟了。”
蘇錦屏瘋狂搖頭:“姐姐……”
“我,我把京城的暮色胭脂鋪留給你。以后,你就是侯府的當家主母了,別再委屈了自己。”
“姐姐……”
“你要有自己靠得住的人,要有可以用的人。你身邊的那個啞娘,雖不會說話,但是為人沉穩做事有度,就很好啊。什么侯爺,什么深情,都靠不住的,別太指望了。你要記得我說的話啊,聽到沒有?”
因是多年前就積下的內傷,現下蘇小莫說一句話就要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蘇錦屏已經哭得不成人形:“姐姐的話,我都記得,我都記得!”
“落盞,趁燭,你們來……”
“我的時間不多了,總得安排好你們我才放心。”
落盞哭得直抽抽:“姑娘,我進宮去,跟著皇后娘娘學本事,將來出宮,就去學塾做夫子!”
蘇小莫氣息奄奄,卻扯出來了一個笑容:“好,好!你和執筆的賤籍,早就已經改了。身契,身契在趁燭那兒。趁燭你……”
“姑娘,我會把身契交給她們的,你放心!我以后,就跟著瓶子了,我會替你打理好生意的。”
蘇小莫又咳出一口血來:“除了京城的暮色胭脂鋪,其他鋪子,我交給別人,你不用費心了。你和落盞執筆這幾年的分紅,就按你賬目上的分就是了。以后,沒有分紅了,你們,不要怪我……”
“我拿著那些錢有什么用?!”
“還有,娘親留下的產業……趁燭,你幫我整理好賬目,全數還給蘇清塵吧。”
趁燭含淚點頭:“好,我一定辦好!”
華曌和顧坤從外面走了進來,屋里的人也就自然全都退了出去。
“小莫,你是要把剩下那些鋪子都留給我嗎?”
蘇小莫輕輕點了點頭:“你經營飛花樓就經營得很好,其他鋪子交給你,我也放心。”
顧坤古怪地看了華曌一眼。
“我知道,我會用這些銀錢,給天下女子創一條活路,我知道……飛花樓我已經……”
蘇小莫伸手,顧坤連忙握住:“顧姐姐,你這輩子,應該是和離不了了。但是,若有機會,也不要放棄,放棄你的夢想……”
顧坤苦笑:“你多操心你自己吧!要是當初你從邊城回來就一直好好靜養,顛壞的內臟能長好也說不定,怎么就,怎么就一下子全都壞了呢……”
蘇小莫沒有接話,只抬手指了指邊上的梳妝臺。
顧坤很有眼力見兒,起身把臺面上的幾張紙拿了過來。
華曌接了過來,看著紙上的勁瘦的字體,跟著念:“《烏夜啼》。無言獨上西樓,倚清秋。千年夕陽落幕,江水流。邊城亂,巾幗散,何時收?試問東風遺恨,過涼州。”
顧坤低頭,伸手撫了撫蘇小莫瘦得只剩下骨頭的臉頰:“涼州的事,你終究還是放不下啊……”
華曌開始念第二張紙上的內容:“《憶仙姿》。燭照刀光劍影,琴翻殺伐無形。怒馬煙塵起,沙場秋日點兵。且聽,且聽,今朝乾坤未定。”
顧坤雖然不太懂詩書,聽著也能明白幾分:“小莫,言姐姐和我,都知道你的心意的。”
提到言如玉,蘇小莫又咳出一口血來。
華曌瞥了顧坤一眼,繼續念第三張紙上的內容。
“《南鄉子》。發跡在渝州,抄得靈巧起高樓。二十年來如一夢,堪愁,城外江水空自流。知我謂心憂,寒暑貧富未敢休。華夏兒女不獨照,日月,千里江山自在謀。”
華曌念完,下意識地笑了起來,他甚至還搖了搖頭:“這寫的都是些什么東西?”
然后他看到了第四張紙上終于有了作者名字的詞——《憶秦娥》:長飄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一片,強分哀樂。擬將歡笑排離索,鏡中無奈顏非昨。顏非昨。才華尚淺,因何福薄。
華曌嘴里喃喃著:“才華尚淺,因何福薄……”然后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蘇小莫還抓著顧坤的手:“顧姐姐,以后落盞跟著你,學本事。她年歲尚小,口無遮攔,請你多擔待些……”
帝后從屋內出來,外面的太醫們加上蘇錦屏一起,跪了滿地。
“就真的無力回天了嗎?”
“陛下恕罪,臣等傾盡一身醫術,也,也保不過郡主今年……”
“怎么就突然這樣急轉直下?”
蘇錦屏大著膽子回了話:“陛下,姐姐要做的事,已經做完,她原本只想著撫養玥兒長大。可,可玥兒……姐姐唯一的支撐也沒有了,是她自己不想活下去了啊!”
華曌閉了閉眼,不忍再聽,拔腿就走。
顧坤暫留了會兒,吩咐了一些諸如“好生照料,拼盡全力”之類的話,然后也回宮了。
這邊華曌回宮后,緊鑼密鼓地搞了一個騷操作。
他把中書省和禮部的人叫了來,說要下旨冊封蘇小莫為皇貴妃。
中書省里,以蘇清塵為首的官員,這一聽,人都麻了,紛紛反對。
“陛下,那宸衷郡主是您親封的,皇妹也是您認下的,詔書也是您親自寫的。如今入宮為妃,成何體統?!”
“哦,那朕冊封郡主的旨意,經過你們中書省了嗎?”
蘇清塵一愣,就說當時沒有經中書省的手,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陛下,小妹從蘇氏女成為皇妹,實在是昭告過天下,早已人盡皆知,不可再入宮為妃啊。”
“哦,那郡主可曾入皇室宗譜,可曾以皇室女祭祀先祖?”
這事兒禮部的人心知肚明,自然是沒有的,但他們不敢說。
“李侍郎,你知道嗎?”
已經被華曌整了好幾次實在沒脾氣的李侍郎,只好答道:“回陛下,不曾。但是微臣有疑問,祖宗之法向來是一后四妃,這皇貴妃,是何位份?”
“超一品,位同副后。”
李侍郎這下子找到反對的點,腰桿子都硬了一些:“歷來未曾有此位份,陛下是要為蘇氏女生造一個嗎?微臣以為,再嫁女入宮,已是不妥,再給如此高的位份,更是難以服眾。請陛下三思!”
開玩笑,我自己的女兒都只是個三品婕妤,你給她死對頭這么高位份,那必不可能。
禮部的另一個侍郎也跪下了,高呼“陛下三思”。
中書省的人都快氣死了,這什么豬隊友啊。只要咬死不讓人入宮就好了啊,怎么就扯到入宮以后位份的事情了啊!
果然,華曌很是滿意地點頭:“那便由中書省擬旨,禮部操辦,蘇小莫入宮,冊三品婕妤。”
此事傳開,第二天上朝時甚至還有言官以死進諫,極力反對。
想要說明蘇小莫就是奇人的話已經到了嘴邊,華曌想起她曾說不愿公開,于是把話生生轉了:“既然要死諫,那怎么還有一口氣在?想是要逼朕就范。此等狼子野心之輩,拖下去,廷杖,打死為止!”
言官被杖斃,一方面堵住了那些反對的聲音,另一方面,卻很好地將朝臣們全都收服了下來。自此,圣命所達,無有不從。加上華曌也只在這種小事上獨斷專行,大事上基本也是有商有量,朝臣們都頗為信服,漸漸的,整個夏朝上下一心,政通人和的趨勢逐漸顯現。
顧坤聽說此事,哭笑不得:“陛下,你就非要跟小莫綁定嗎?也許,她不愿意呢?”
“她只是生前不愿進宮被束縛,如今,她也只是頂著宮妃的名義罷了,既不用入宮,也不必爭寵。想來她應該是愿意的吧。”
顧坤有些無語,這分明就是在圓他自己的心愿吧!
冊封婕妤的事,蘇小莫并不知情。她的五臟六腑正在加速破敗,蘇錦屏用上了最好的藥也抑制不住病情了。
疼啊,真的好疼……
疼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掙扎,也說不出話來,只有豆大的汗珠,從全身各個地方往外冒。
蘇小莫只好想一些別的事情來分散注意力,好讓痛感不那么具體。
她想到渝州城的蘇家,那斑駁的墻面,掉漆的柱子,半舊的家具。那是父母健在時的溫暖,那是自己的家;想到京城蘇府里自己主張搭建的涼亭,亭下池子里游弋的紅紅火火的錦鯉,那時正常的哥哥,還是一個端方的君子;想到涼州邊城外的那一潭清泉,花草繁茂,生機勃勃。愛人的海誓山盟,和眼里亮起來的星星。那是自己追尋了兩世的愛情;想到玥兒出生時的樣子,想到他蹣跚學步向自己走來的樣子,想到他手持書卷,在東廂房里艱難誦讀的樣子。那是自己拼了命也想要的孩子;想到自己跟華曌顧坤相識相知,一起探討國事,一起插科打諢,一起肆意無憂的日子。
可越想這些美好記憶,蘇小莫就越是怨恨。
為什么?為什么都要拋下我?為什么?為什么自己已經盡了全力,卻什么也留不下?
到底在怨恨什么呢?蘇小莫卻不知道了。
是怨恨蘇家的父母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慷慨赴死?還是怨恨蘇清塵私心用甚,毫無家國大義?是怨恨杜夜楓朝秦暮楚不堪托付還害了玥兒的性命?還是怨恨蘇錦屏辜負自己橫插一腳破碎了自己的愛情和婚姻?
好像都不是。
那是怨恨華曌機關算計不留余地嗎?
那更不是。
蘇小莫心里空蕩蕩的,所有的情緒加起來也不過就是這兩個字。可偏偏這情緒沒有出口,一整個都憋在了蘇小莫的心里,加速了她的死亡。
疼得連怨恨和回憶都做不到的時候,其他人或許會想著,健康真好之類的。但蘇小莫畫風清奇,她想得是,趕緊死掉就好了,再不用受苦,也不必怨恨。
關于怨恨的事情,想來想去也沒有頭緒,可是軀體上的痛苦,仍在繼續。
蘇小莫只好把注意力再次轉移,想點別的事情。
好多亂七八糟的想法,最后卻落到了一個自己非常不愿意想起的人身上——杜夜楓。
前世,他的家人極力反對,說什么自己個子矮小,不利于他家的基因。說什么自己家境普通,不利于他日后發展。說什么兩人異地,中間隔了萬水千山。
可這一世,不都好了嗎?自己不是已經成為了足以匹配他的人了嗎?為什么這段感情還是無疾而終了呢?
蘇小莫忽而想起前世里,閨蜜領證前自己對她的勸告,最后一句是說,不管遭遇什么變故,一定,不要,不甘心。
可自己,終究是不甘心了。在再次遇見杜夜楓的那一刻起,依然是賊心不死,想要和他再續前緣,想要得到他全部的愛和心意,想要得越來越多,最后還是只能潦草結局。
是因為杜夜楓他這個人,原本就是不堪托付!絕不是自己的問題!
蘇小莫想笑,可剛一牽扯嘴角,就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算了算了,已老實,求放過。
還是想點別的吧。想什么呢?想一想自己吧。
蘇小莫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實早就已經瘋了,可是什么時候瘋的呢?
是在玥兒的意外發生以后嗎?不是。是在遭遇婚姻和友情雙重背叛的時候嗎?不是。是在了解蘇清塵的所作所為的那一刻嗎?不是。是在蘇家爹娘自盡的時候嗎?也不是。大概,是在言如玉為自己戰死的那一刻起,自己那根繃緊的理智就已經松弛,后面再多再多的事,不過是一點點加碼,直到玥兒過世,才徹底壓斷最后一根稻草開始自絕生機吧……
也許,在前世死亡之前,自己早就已經瘋了。只是到了這一世,依然偽裝得很好罷了……
蘇小莫想要嘆一口氣,可是沒能做到,只有內臟里涌出的鮮血,慢慢溢出嘴角。怎么說呢,現在的她,瘦骨嶙峋,形容狼狽,和一個死人也只有最后一口氣的差別。
要是能和前世一樣,安靜而沒有痛苦地死去,該多好啊……
另一邊,華曌還沒完,他用蘇小莫護邊有功的事,給人抬到了妃位,封號就是宸。然后又用蘇小莫賑災的事,又給抬了一級,嗯,最后還是皇貴妃。
禮部忙得兵荒馬亂的不說,華曌心里也很是擔心——眼看著這一年就要過去了,小莫能不能挺過去卻是不知道。
然而,蘇小莫沒有挺過去。她在度過了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家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微微笑著,喉嚨呵呵作響,用盡最后一點氣力念叨著:“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隨香,我好想吃辣子雞啊……”
就這樣,蘇小莫死在了她二十四歲的生辰,暮色時分。
這一天,正好,是歲交春的立春之日。
可是,以后再好的春光,都與她無關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