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七年秋。

周二晚學校包場到附近的蘆莊鎮上的電影院看新片。

柳一塵只看了半場就獨自回來了。沒有開燈，躺在床上。

黑暗中，聽見墻那邊一聲輕笑，頓時整顆心提了起來。

很快她就聽出那是素曼的笑聲，間或還有一男子的一兩聲咳嗽，然后是一陣推推搡搡。大概是素曼那個在高校任教的男友來了吧，今晚是回不去了，這么晚沒有回城的班車。可是一會兒功夫，素曼的房門“吱呀”一聲竟開了，有人竟從里面走了出去。柳一塵在窗子后看見了在樓下幾棵廣玉蘭樹蔭里穿行的人影，往南邊的校長樓去了。

暑假里剛從師大畢業的一行七人四男三女由區教育局分配到這所鄉鎮一級的偏遠中學，剛來的第一天就受到了農村中學校長的熱情歡迎。23歲的男生羅吉、梁云華、張劍和女生章素曼、黃桑雪分別被安排在高一、高二兩個年段的班主任，而看起來稚氣未脫的柳一塵則被安排在羅吉所在的高二1班擔任語文學科教師。

柳一塵是爸爸叫了醫院的司機開車送來的，大家猜測這估計是城里哪個高干的子弟來體驗生活的。三個女生被安排在四樓的一套三房一廳的單元里，校長佟以文很識趣地把其中帶著大陽臺的最好的一個朝南的房間給了柳一塵。

就這樣，先前在學校里互不相識的三個女孩：中文系的柳一塵、外語系的素曼、音樂系的桑雪住在了同一個屋檐下。

過不了幾天，全鎮的人都知道今年蘆莊中學分來了三個姑娘，而且一個比一個漂亮。

鎮政府的人有事沒事就要跟學校搞聯誼，佟以文總忘不了把素曼與桑雪給帶上。至于柳一塵。。。那個眉眼之間帶著幾分傲氣的大小姐就算了。。。佟以文搖搖頭。

沒有多久，識時務且酒量很好擅于接待應對的素曼得到了佟以文的賞識。不到一個學期，教育局的任命書就下了三回，素曼已經提到了辦公室主任一職。

素曼的春風得意很打擊了桑雪。

漸漸地，桑雪不太愿意同素曼一同外出應酬了。

能歌善舞的桑雪有著與另外兩個女孩不同的特別的命運。出身邊遠山區，母親開著一間豆腐店，每天凌晨三點就起來做豆腐，天亮就得把做好的熱乎乎的豆腐一家一家給送去。辛苦掙下的錢供家里三個孩子讀書。而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除了知道賭錢、喝得爛醉回家打老婆孩子之外，真不知道他還知道做什么。因為這樣，身為長女的桑雪，很小的時候起就跟在母親身前身后跑著幫忙，刻苦讀書之余還要幫帶弟妹。

日子就在這樣忙碌困窘中走到了十六歲，勤奮好強的桑雪考上了縣里的師范中專。

過早的生活歷練使桑雪懂得沒有錢，那是多么地悲慘。

家里欠了一堆的債，靠母親沒日沒夜地賣豆腐哪里還得完，終于，那個可憐的女人，受不了窮困與勞碌的折磨，跟一個外省男人跑了。留下的債、兩個弟妹、和一個賭鬼父親給她。

靠著東挪西湊的錢上了中專，桑雪經常在校外打零工掙錢，還學費，給弟妹寄生活費。

桑雪的遭遇以及她的出眾的容貌吸引住了師范一名男教師的注意力。他主動接近她，過問她的起居，用自己不高的薪水幫助她。在桑雪臨畢業的時候，以準男友的身份舉薦她去師大。

十九歲的桑雪以師范保送生的身份來到了高校。一個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展示在她的面前。

看著高大的樓群、寬闊的運動場。桑雪對生活第一次充滿了信心。

也從那一刻起，她深刻地了解到，好的生活是得靠智慧與勤奮去獲取的。

在高校的四年，她完完全全把當初那個老師兼男友拋在腦后，盡情地享受著豐富多彩的人生。

她依然走著也的老師男友路線，系里的一位已婚男教師信誓旦旦地不止一次地向她保證，在她畢業之前給她在城里的重點中學找到位置。

這一切都被音樂系的94級新生給打亂了。那個男教師很快就跟那個音樂系的新來女生混在一起了。她也成為他曾經的無數個舊人中的一個被拋在腦后。

留城任教成為泡影。來到了這所鄉鎮中學。

憑她的經驗，第一眼就知道佟以文是什么貨色。

報到那天，在會議室迎新茶話會上，桑雪遠遠望著似乎高尚似乎很有作為的佟校，她露出了一絲微笑。

然而，半路殺出個素曼，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那個失蹤多年的母親卻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出現了。被拋棄的人老色衰的她無路可走，悄悄地回鄉驚喜地發現，她的長女已經本科畢業，在中學任教，已經能夠養活她了。

面對著陌生的母親，桑雪百感交集，對于這個曾經親密現在陌生的母親，她鄙夷之余，又能怎樣？把她趕走？讓她流落街頭無人可管嗎？

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容易嗎？說給她聽，她聽得懂嗎？

沒有多久，她驚訝地發現，失而復回的母親與父親一樣，染上了賭。每個月三番兩次地催她寄錢。

桑雪開始在夜晚頻頻外出，只是常常出沒于鎮上的歌廳酒樓。很快，蘆莊中學就傳出了她同鎮上一家酒樓的老板的曖昧關系的消息。

校長佟以文認為這嚴重地損害了蘆莊中學的幾十年來優良的校風，嚴重地毀壞了教師群體神圣的形象。在一次教師集會上，他聲色俱厲地提醒某些女教師務必要檢點自己的生活作風。

桑雪狠狠地痛哭了一場。

難道自己這一生就永無出頭之日了？她病倒了。

大暑天里突然就斷了自來水。單身漢們雖不愁做飯，可以吃食堂，但卻不能不洗澡。男教師可以到鎮東頭的蘆蕩去解決，女教師卻不能去，這就給了一大幫光棍獻殷勤的機會。

桑雪的門庭若市。一桶又一桶的水擺放在她的門前。教化學的羅吉拎了兩大桶水來到桑雪房前，桑雪忙不迭地給他遞水遞紙巾，兩人正倚著臥房的門在說笑，柳一塵回來進門就撞見了這一幕。羅吉莫名就紅了臉，支支吾吾想要打招呼，柳一塵已經徑直向走向自己的臥室，用鑰匙開門。桑雪指著廚房里的許多桶水，讓柳一塵盡管用。眼底的一絲得意雖然是淡淡的，卻讓柳一塵很敏感地看穿了——柳一塵一桶水也沒有。

當柳一塵汗流浹背地拎著從鎮東頭打回的水回宿舍時，早沒有了洗浴的欲望。

這個悶熱的夏夜，柳一塵失眠了。

與桑雪、素曼相比，她的出身實在太好。是這所鄉鎮中學教師當中唯一的一個城市出身的人，又是70年代罕見的獨生子女。

從小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優裕的環境造就了她單純、清高、不思進取的性格。

雖然剛畢業的時候，在教育局簽下了自愿服從安排在農村服務八年不申請上調的承諾書，她也是無所謂的。農村。。。應該沒有那么恐怖吧。。。再說了，父親說去鍛煤煉鍛煉也好，免得不知天高地厚。回城也不是難事。

來的第一天，因為司機專車送來，給校領導的第一印象就是來了個紈绔子弟。在公布任職班級的時候，只有她一個沒安排擔任班主任，也許是她年齡最小。。也或者。。總之，她非常懊惱。

連用心設計了教案參加教學比武獲了二等獎都要讓人懷疑含金量。

工作上的不如意，生活上的不適應，使得她在半個月后第一次回城時，母親大呼小叫地說她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學校的這些個男男女女恩恩怨怨，她看在眼里，從不評論什么，和自己有關系么？名利她并沒有想去追逐。。男人么，全都沒入眼的。

寧缺毋濫是自己的原則。

孤高自許使她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美貌并未給她帶來多少實惠。

大學時代就在這樣的孤獨中度過了。

她執著地等待。

等待一個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人。

今天的遭遇，讓她第一次開始反思，她這些年的執著是否是對的，期望中的那個人是否值得她用無數個孤燈長伴的夜晚來換取？這樣是不是太傻了？黑暗中她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