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本該上高二的年紀,由于家庭困境學習成績下滑不得不輟學入廠開始工作賺錢謀生。母親沒有回家,她只是打電話把我介紹給一位未曾謀面的親戚帶我南下廣東東城。東城離家鄉很遠,火車要行駛兩天一夜才能抵達。開始我們只有硬座,十幾個小時之后我雙腿已經腫漲發疼極了,親戚是一位年長的嬸子帶著一個孩子,到晚上補了硬臥,一路上也沒和我說上幾句話,也并不知道在家族關系中與她們有多親近。只是硬座換臥鋪后并沒有我的位置,我依靠著床鋪艱難的站著。車上硬座和無座的人很多,車廂非常擁擠,而硬臥空間就相當寬松了,對面的女人看著我小小一個站那么久對嬸子說“你這個孩子怎么不給買個臥鋪啊,看著可憐見的。”嬸子搭話說不是自己孩子是親戚家的,因為家里困難介紹去打工。她們并不覺得大聲談論我家的苦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路把我父親早逝母親改嫁等家事說了出來,全然沒有察覺會有傷害別人自尊和揭人傷疤的痛苦。“這么小就出去打工啦,挨著嬸子坐一會兒吧”嬸子讓我座旁邊才稍微讓疼痛難忍的雙腿放松一下。內心巨大的羞恥和自卑油然而生,一路只覺得打工是一件極低下灰暗的出路。我從沒遠離家人獨自去那么遙遠而陌生的城市。所有的一切安排都和大部分工人一樣隨波逐流不被自己所掌控。晚上嬸子和孩子要睡覺,囑咐我靠在床尾睡,說沒有票補臥鋪了。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第二天下午火車才進入東城。這里比家鄉的小城大得多,卻也蕭索雜亂,路上到處是垃圾堆。廠區的人都在上班路上很冷清。沒有鮮花和公園,只有綠化帶里很少的一排不認識的小樹苗和灌木叢。看著令人的心都不自覺的寒冷起來。嬸子介紹的表哥表姐我并不認識。所有一切都是陌生的,仿佛盲人走在迷宮里,不認識路,不知道住哪,也不知道究竟干什么樣的工作,進什么工廠。一切都只有被這兩天認識的嬸子安排引導。如果不是母親親自囑咐的電話,我想嬸子把我賣掉估計也是不知道的。大的正規工廠看見我身份證是未成年且模樣實在太過矮小,根本連冒充成年人的資格都沒有,嬸子的女婿怎么跟主管說好話都不敢收留。我只能進親戚認識的另外一個熟人不正規的小型加工廠。
在這里工作了一年。一個月只有一天休假,包吃住,每天十一個小時,僅僅只有可憐的五百塊錢。工廠宿舍是二樓中間用石灰板隔開的房間,里面昏暗無光白天也要開燈。六個女工上下鋪擠在一起。那是我一輩子都不愿意再住的地方了。現在想想在監獄里也比當時工廠宿舍好很多吧。在這里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每天十一個小時重復機械的流水線工作。埋著頭看著桌面堆積如山的半成品貨物。時光緩慢無比,度日如年,枯燥乏味會令人精神萎靡空洞。手臂肌肉的酸痛,手指尖擺弄貨物的刺痛,久坐雙腿浮腫的疼痛都如同蟲蟻啃食一般的刑法,隔三差五都能體驗一遍。這里是不會讓人有偷懶機會的,多上幾次廁所都會被老板訓斥。偶爾工友間的閑談也是那么低俗丑陋,臟話連篇。他們都很勤勞,卻又都那么的令人高興不起來。實在厭惡極了。這里不會有人跟你談論詩詞歌賦里的美好與浪漫,也不會有人和你談論理想跟人生意義,話題永遠只有吃喝打牌家長里短男女調情的勾當。我很沮喪也很自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有的只是重復又重復的每一天,幾乎一成不變的每一天,沒有盡頭。工作竟然這么的痛苦不堪。
回到宿舍仿佛被抽干精血一樣疲憊到無力說話。最快的手速也趕不上源源不斷堆積來的貨品。它讓人從疲倦感到枯燥,從枯燥感厭倦,從厭倦感到深深的恐怖。勞動光榮,養活自己的自豪感和工作上的成就感幾乎為零。每月微薄到可憐的薪水更加深了這樣的恐怖和失望。沒有親人陪伴,只有對來自五湖四海的工友的極大防備與厭惡。他們對我來說都是危險,是隨時可能偷我洗發水,錢財,占我便宜,誘騙我去其他陌生工廠賺大錢賣掉我的潛在壞人。高強度勞作讓我時時刻刻擔憂自己的肝臟是否還能抵抗的住病毒的侵害,是否隨時發生癌變。每天都在黑夜里哭泣。即便熟悉了周圍的環境也好像一只倉鼠在籠子里慌忙轉圈而已。我開始叩問命運,問自己到底是誰,生命有何意義。黑夜里狂奔著摻和著眼淚想要逃離什么掙扎什么。難道余生都要在這樣的人群堆里和糟糕逼仄的環境里生活直到死去嗎?
母親和我聯系越來越少,電話里也只是相互哭訴彼此的艱難與困苦。回想起來連一起長大的堂妹在電話里也是敷衍冷漠。似乎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人在打擾她。那個從鄉下來到城里,初中開始就寄宿我家與我同吃同睡,接受父親給她買衣服的堂妹。在我落魄的時候給予冰冷的輕蔑,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冰刀深深刺在了心里。我不理解是什么原因讓她這樣,也許是窮了對她也就沒有太多價值吧,只能收起那自以為深厚的情誼再也沒有主動聯系過。
我的疑惑太多了,想要知道更多東西。想回去讀書,上一個臺階探究人生疑惑的答案。也打算著讀書獲得高等學歷后能找個輕松賺更多錢的體面工作。我和母親說了這話她很為難,供養我讀書還有弟弟讀書的困難是她無能為力的。我哭訴著,悲切的感受到被全世界都拋棄的殘酷。歇斯底里問她我將來怎么辦。她妥協了,讓我一年內存到四千塊錢學費就回學校。每個月五百塊的工資。一定要存到四千塊錢啊。不可能一分錢都不花啊,吃住不花錢。換季買衣服和生活用品也要花錢的。那么艱難卻也是我唯一的希望。
如此過了幾個月,有個新來的同城小妹成了我日后的朋友。她比我年幼一歲,有著濃密利落的黑短發,靈動漂亮的雙眼,飽滿白嫩的嬰兒肥,個頭高大健壯,衣著時尚得體。家庭寬裕的獨生女,透著幾分野性和嬌縱。開朗大方的性格讓身邊的人心情舒暢。我們自然變的熟絡起來。便叫她的綽號“歡豬”。她是因為不想讀書才來工廠的并不是沒錢讀書被迫來的。父母都是縣城里水廠職工,對她十分寵溺,中考成績差沒考上我們那兒的普高,是父母花錢買分數安排她進去的。花錢讀書也不安分,天天睡覺逃課和小姐妹夜不歸宿泡酒吧,蹦迪。她還說她的小姐妹們和混混男朋友之間的校園愛情故事,自以為這是成長中的灑脫,自由,炫酷。我不喜歡聽她講這些事情,只能沉默不語,遠在他鄉也只有這一個人和我年紀相仿且有熟悉的同一個城市的記憶。如果我們產生隔閡與分歧。我只能承受巨大的孤獨。她父母對她很失望,成績墊底,叛逆頂嘴,管不了她才讓她來廠里體驗生活疾苦收收心性,過三個月再回縣城。
她的優點很明顯,大方且樂觀,對我很不吝嗇常常請我吃零食吃夜宵,她不缺錢也舍得花錢。我們會在下班之后的夜晚去嘈雜的商業街逛夜市喝廣東涼茶,在碟片屋里看恐怖片。歡豬說我個子小,怎么總是那么多愁善感,應該多吃點飯長個子。還問我為什么也不上學了。我在一個放松的夜晚看著星空告訴她我有傳染病。這是第一個主動告訴她我有傳染病的朋友。我說想攢錢回去讀書。她說這很好,她支持我回去考學,還說看見過我設計的班徽在學校舉行的運動會上被同學舉著亮相。她說我畫的很好學美術有優勢。她還說不會因為我有傳染病就歧視遠離我。我們還是好朋友。在那段極其艱難孤苦的時光里,“歡豬”這種有著江湖義氣的女孩子給予的溫暖和包容顯得難能可貴,令人感動。如果她的興趣愛好和朋友圈子不是那么令我排斥,我會和她走的更親近吧。
時隔多年后我們再次相見時她已經是生過孩子的母親了,丈夫是入股KTV的混混老板,他們是在歡豬當坐臺小姐的時候認識的,她依然喜歡和小姐妹泡吧喝酒,她給我看她的結婚大鉆戒以展示丈夫對她的重視和寵愛,那個戒指確實很大很閃耀,光芒刺穿了大學畢業后依舊貧窮的我,我融入不了她們的友誼之中,也評價不了她的為人。人性之復雜讓我茫然不知所措。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十八歲成年。母親沒有電話她忘了我的生日。她也從來沒有為我慶祝過生日。只有在買房子前一年我剛好十歲生日辦生日宴來了很多人。我以為只是為我慶祝生日實際上不過是趁機收份子錢來用來買房的。十八歲好漫長也好孤獨,也許有弟弟的我還是不明白家人的冷淡只是因為我是女孩,父母要的是弟弟。我并不重要,再隆重的生日也不會取代弟弟的家庭地位。他才是父母的期望所在。也許在流水線上賺錢養弟弟,不哭鬧著讀書期盼未來,才算乖巧懂事。也許在流水線上我很早就夭壽給弟弟騰位置才算長輩們的期待。我怎么會懂呢。當然是很久以后才看清這社會這世界不為人所傳言的事實。
缺失父親最糟糕的是沒有安全感。沒人保護我了。體弱多病,異性變成恐怖威脅的生物,男人是我被習俗教化的救贖。是的,年幼的我和其他愚蠢簡單的姑娘一樣。期待王子救贖我于水深火熱的困苦生活能為我提供人身安全的保護。多傻啊,王子只會救公主怎么可能會多看普通貧苦的女兒一眼呢。不會有救贖,有的只是貪圖你年輕純潔肉體的嫖客和皮條客!可是我還能靠什么來保護自己呢。如果不企圖找個伴侶的話。
我還能靠什么能保護自己給自己多一點安全感。也許我該找個男朋友,即便我有傳染病。那些被電視劇和故事會里傳播贊頌的無上愛情也許不會嫌棄我的缺陷,愛情仿佛靈丹妙藥可以拯救一切……只要女人相信它。我天真的以為如此。哪有少女不懷春,哪有少年不慕佳人。我以為的以為只是被資本設計出來的虛幻。少年慕的是名利是色欲。他們大多數有著我高中后排的男同學一樣的丑陋想法。他們不是我以為的極個別墮落的少數人,他們才是真實的說出了所有男人的心里話而已。他們不是我以為的少數,是我自以為是的把他們劃分為少數,期待著其他男人會人品貴重,道德感高,尊重女性。多可怕的真相啊。不會有人無條件愛你。甚至不會有愛。人們到底也只是動物有著動物本能屬性。所有因為性成熟而來的生理沖動和渴求。只是到年紀了要繁衍的沖動。沒有愛情,就算父母也許只是如此才誕生了我。
所以才有那么多被花言巧語欺騙的女人。這仿佛是個死局。女生從小被教養的被引導左右的愛好都是那么的具有奉獻犧牲的特性。沒有一點點保護自己的技能和手段。漂亮的衣服長裙子,好看的洋娃娃或者廚房類的玩具,最多有點護士小姐的醫護玩具。女孩子沒有手槍這種殺傷力威懾力保護力極強的玩具。不能放鞭炮,長大了更不了解炸藥,沒有遙控汽車和模型飛機,游輪,艦艇,挖掘機這種玩具,也不被父母教師引導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不能爬樹上躥下跳。成年后的女孩子軟軟糯糯溫柔順從就像美味的小綿羊被男人隨意欺騙挑選當獵物享用。甚至怎么保護自己怎么反抗的想法都沒有,第一時間居然想著求助于某個英雄似的男人來拯救保護。真是可憐悲哀極了。怎么才能不被欺騙怎么才能依靠自己來保護自己呢……我沒有找到方法。只有回避隱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