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姑娘好生威風啊。”
是誰在說話？
好像是胖嘟嘟的小姜照。
遠處，發生一起命案，有仵作在驗尸。小裴寧和四個玩伴擠在人群中探頭探腦，她跟著小姜照胖乎乎的身子，擠在了最前面。
鶴發仵作手握鑷子和小刀一絲不茍地檢查發白僵硬的尸體，動作嫻熟利落，有條不紊。
“死者女，脖頸處有明顯掐痕，右臂一刀，腹部兩刀，胸前一刀，致命傷是胸前距心口兩公分這一刀。芩芩，記。”
“記下了。”聲音清脆稚嫩。
仵作旁，挺立著一位手持紙筆的白衣小姑娘，似乎和小姜照一樣大，卻已經出落的不可方物，秀麗芙蓉，頭發高高豎起，更顯鳳眼嫵媚。
小姑娘紅唇微微緊閉，神情肅然，滿臉認真，時而抬頭看尸體，時而低頭記錄，手中秀筆翻飛，似乎比那仵作還要威風……
冬日閑閑，又一場大夢。
炭爐燒得熱熱的，暖氣肆意在裴寧酣睡的臉上，裴寧醒來時還有些昏昏沉沉，是又做夢了嗎？
芩芩，那個小姑娘是喬婕妤嗎？
其他人是誰？為什么還是看不清樣子。
“娘娘，您醒了。”翠珠見裴寧睜開眼睛，趕忙去扶裴寧起身，蓋在身上朱紅色花紋的波斯薄毯被裴寧隨意地掀開在一旁，蜷縮成一朵盛大的牡丹。
“尚膳監今日做了您最愛吃的桃花魚，聽說是太后特意吩咐容信姑姑挑了一條最大的魚給咱們，讓您好好補補身子呢，我瞧著那條魚肯定是吃桃花吃得最多的，聞著比咱們過往吃的都要香呢。”翠珠快言快語，噼里啪啦地一氣呵成。
“太后每日都要過問咱們的飲食嗎？”裴寧聽得云里霧里。
翠珠聽得一愣，說道：“娘娘您莫不是昨日腦子摔傻了吧，都怪那個狗皇帝，翠珠這就找他拼命。”說到最后氣鼓鼓的。
裴寧看著小丫頭氣紅的臉蛋兒，心里一樂，也不言語，想著估計以前的裴寧平日里沒少罵姜照，連這丫鬟都敢隨隨便便罵皇帝了。
翠珠見裴寧一動不動，一雙眼睛看著自己似笑非笑，心里瞬間沒了底，委屈巴巴地說道：“娘娘，您怎么也不攔著我，我這可是得誅九族了。”
“哈哈，你也知道要誅九族啊！”這小丫頭，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呀，裴寧無奈地搖搖頭，似是寵溺地道：“以后在這宮中說話小心點，娘娘我呢，腦子確實摔壞了，很多事都不記得了，翠珠，你還要多幫幫我啊。”說罷，裴寧浮起一抹脆弱又滿懷堅強的微笑，閃著真誠的星星眼看著翠珠。
小樣兒，虐不死你，裴寧心中感嘆自己的演技精湛。
果然，翠珠眼眶泛紅，幾度拿起又放下的手終是大膽地摸上了裴寧的后腦勺，心疼地諾里諾氣地問道：“娘娘，你疼不疼啊？”
裴寧心中一滯，登時覺得自己不是個人，怎么能這么戲耍這個關心自己的小丫頭呢。
愧疚讓裴寧趕緊拉起翠珠的手握在懷里。嚯，這丫頭的手和喜珠的一樣嫩，這兩個丫頭的手是怎么養的，這么嫩，這么舒服。
原本想說的體己話，被突如其來的神思打斷了，裴寧沉浸在翠珠白嫩嫩軟綿綿的手里無法自拔。
翠珠見狀還以為是自己的娘娘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翠珠咽了咽口水，盡量讓自己說出口的話沒有哽咽之音。
翠珠道：“娘娘，太后知道您愛吃桃花魚，便吩咐尚膳監每月給您準備一條。尤其是這寒冬里，也只有太后的宮里有桃花，太后索性便在自己的宮里飼養了桃花魚，就怕您一時吃不著，想著這口呢”
“這么說，太后娘娘對我還怪好嘞。”裴寧若有所思，怎么感覺怪怪的呢。
今日，太后賞給喬婕妤一個龜茲進奉的游仙枕，色如瑪瑙溫如玉，相傳枕著可酣然入睡，一夜好眠。太后吩咐裴寧代為轉交給喬婕妤，順便一起商量商量選秀的事。
去往喬婕妤所住的絳雪軒的路上，裴寧在轎子里盯著面前的游仙枕望洋興嘆、長吁短嘆、扼腕興嗟，這么好的東西我怎么沒有！偏心！我堂堂一準皇后都沒有一個舒心的枕頭！嗚嗚嗚……
忍不住湊近了去瞧游仙枕，裴寧一瞬間心情舒暢：瞧著也像塊石頭啊，這里的枕頭真硬啊，脖子都僵了，回頭得讓尚衣監做個棉花的枕頭，想著想著雙手不自覺地揉了揉后頸。
裴寧緩了緩心神，不知怎地想著要見喬婕妤心里還有些激動，于是掀起轎簾，問道：“翠珠啊，這個喬婕妤很牛嗎？咱們得巴結著她嗎？”這可是狗皇帝的心頭好啊。
翠珠道：“說什么呢娘娘，咱們煩她還來不及呢，要不是太后娘娘吩咐，咱們哪有工夫去見她啊，還得您親自去。再說自您入宮來，她有幾次來給您請過安？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到底是仵作出身，上不得臺面。”
裴寧又問：“喜珠啊，那咱們這上趕著見喬婕妤，會不會有點兒掉身份？”
喜珠道：“怎么會呢娘娘，我們是按太后娘娘的吩咐來找喬婕妤商議選秀之事的，說出去也是您識大體顧大局，不計前嫌以皇家大事為重。”
裴寧放下轎簾，端端坐回座位，心中隱隱有些忐忑。
一陣寒風吹過，天女散花般飛飛揚揚，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絳雪軒坐落在皇宮的最西側，離姜照的御乾宮最遠，平日里安靜蕭瑟，無人打擾。聽說姜照每日都要走上幾里的路來，也不留宿，偶爾遠遠看上一眼，偶爾說上幾句話。
果然，舔狗舔到最后，一無所有。裴寧心中嘖嘖稱嘆。
絳雪軒似乎沒有掌宮的太監，下人也少。裴寧一行大搖大擺走進絳雪軒，竟無人來迎，亦無人通報。
洋洋灑灑的大雪落滿了假山，靜湖，綠瓦，回廊，天地白茫茫一片。
影影綽綽間，遠遠望見喬婕妤橫臥在打開的窗欞前看雪，素色的衣袍一如夢中一樣白凈，松散的長發散在一側，蒼白的臉上毫無光澤。屋內一縷青煙悄悄逃到了窗外，在飛舞的大雪中裊裊上升。
裴寧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句：故人是誰，姑蘇林黛玉。
發生了什么？原本那樣威儀堂堂的小姑娘，怎地變成了如今這副弱柳扶風的模樣。
紙傘下的裴寧緩步走近，停在窗前，屋中的人眼都未抬。
翠珠上前一步，梗著脖子傲慢地道：“裴貴妃奉太后娘娘懿命來看望喬婕妤，絳雪軒還不快出來接見！”
屋內窸窸窣窣跑出個鵝黃色的人影，跪在臺階上，顫抖道：“恭迎貴妃娘娘，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裴寧一直盯著喬婕妤，自始至終，喬婕妤躺在臥榻上，紋絲未動。
翠珠不滿，大聲叱道：“喬婕妤好大的排場，不知太后娘娘來了，是不是也如此這般無禮！”
喬婕妤這才抬眼看向裴寧，不緊不慢道：“裴寧，我們之間用不著來這些虛的。”
呵呵，這話，倒是有些夢中小芩芩的意味。
“大膽！竟敢直稱貴妃娘娘的名諱……”翠珠生氣還欲再說，被裴寧不著痕跡地伸手制止。
裴寧盡量把翠珠往傘下拉著，這傻丫頭，大雪落了滿頭，也不知道撣撣。不斷飄落的雪花洇濕了翠珠肩頭的衣服。
裴寧微笑著伸手抖落翠珠頭上的雪，慢悠悠地，看似無意地說道：“后宮人員甚少，為皇家子嗣綿延，太后娘娘命你操辦月余后的選秀大典。”
“命我？”喬婕妤大為疑惑，顯然不相信如此。
裴寧未理，亦未正眼再瞧喬婕妤，側頭示意捧著游仙枕的小太監，自顧道：“這是太后送你的游仙枕，選秀大典有什么不便之處，你可盡管來找我。”
“不做。”喬婕妤又將眼看向遠處的假山，仿佛與世無爭的樣子
“吼吼吼……”裴寧聽后笑出了聲，如老牛哞哞，笑得夸張，前仰后合地抖動著身子。
喬婕妤擰著眉，看著裴寧像看個精神病，眉宇間充滿了嫌惡。
裴寧突然止住了笑聲，正直了身子，一雙眼睛銳利如鷹，翹著蘭花指指著喬婕妤，說：“你做了，后宮的女人就多了，人一多，就省得皇帝每日都來煩你嘍。”語調輕輕，卻不容置喙。
喬婕妤叱笑了一聲，頓了頓，道：“我這里的香比不上永壽殿，就不請貴妃屋里坐了。”大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裴寧輕蔑地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我們之間用不著來這些虛的，喬婕妤怎么這會兒工夫就忘了。”
裴寧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披風，轉身離去。幾步后，身后悠悠傳來喬婕妤的聲音。
“裴寧，你變了。”
裴寧微微側頭，沉聲道：“以前的裴寧，死了。”
雪越下越大，裴寧駐足望著風雪中蕭索的絳雪軒，滿目皆是荒涼，心中沒由來得沉重，這后宮著實無趣，瞧喬婕妤這模樣，有什么可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