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孫詩婷遞交了報告,申請調回自己的老家雙山村任職。這倒說不上是什么好事,原本今年年初孫詩婷上交了評定申請,材料一應俱全,同一辦公室的老吳替她送去市局,捻著首頁紙看了看,感慨著:“你這材料真不愧是準備了三年,我看今年你定能評上了。”
孫詩婷只笑了笑:“不好說。”
“有什么不好說的。第一年說材料不充足,第二年說年紀不夠,到了今年,再怎么樣都得是你了。”一旁的老李站起身來,一手拿了個老茶杯,另一手提了把熱水壺,準備去開水房打熱水,“我看啊,今年小孫指定行。我們幾個老掉牙的,就等著吃小孫的喜酒哪!”
說著,辦公室里都笑起來了。在一片熱騰騰的氛圍中,孫詩婷有些羞澀地笑起來了。前一年她去交材料的時候,審核的工作人員告訴她,今年有一位老前輩也申請了這一項評定。據她說,那位前輩起步晚,一直到了四十歲才開始對這些東西上心。這些材料一齊交上去,她恐怕是要因為年紀小而讓步一年了。等到了來年,她的年紀也夠份了,相關的材料也不愁,估計八成能評上。
當時的孫詩婷聽了,心里多多少少有點失落,但是轉念一想,這些事情也無可厚非,只能自我勸慰是運氣不佳,恰好撞上這么個起了事業心的老前輩。而時間一轉到了今年,孫詩婷心里曉得,這事情再怎么說,也是有七八成把握非她莫屬了。
孫詩婷那幾日是眼角眉梢的都帶著喜氣,心里頭已經盤算過了,評上了就定城東的那家飯館子,這兩年新開出來,裝潢也好,菜色也好。她自掏腰包,請辦公室里這一大幫子老爺子們狠狠地搓上一頓,一來可以感謝這些年大伙兒對她的幫助,二來也算是散伙飯。孫詩婷是把到時候的事兒都估摸過了,心里有了底。她在所里樓下提了根水管洗車,看門的老大爺直夸她氣色倍兒好。
這哪能是她氣色好?這年年天天的,她不都一個樣么?看門的大爺也是門兒精,怕是早知道了這么回事,提前恭賀著呢。
只是到了要發通知的那幾日,所里大家突然的都沒了聲,靜悄地摸著桌上那幾張陳年不變的報告紙。老吳看見孫詩婷容光煥發地進門來,朝她張嘴像是要說什么,對面的老李忙飛過去一個眼神,老吳忙住了嘴。以往這幾個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但是精神極好,上山入地跑得比她都快,今日這一反常態,孫詩婷都看出異樣來了:“這是怎么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著,也不知該不該說。最后老吳一個狠下心,只把一份文件遞過去,說:“你看吧。”
孫詩婷接過一看。今年的評定結果下來了,不是她。那通知上白紙黑字的名字她還不認識,連聽都沒聽說過這一號人。
老李接過話頭,說:“今年評上那個聽說是新來的,市里也風言風語的,說是上頭哪位的親戚……”
話音還未落,老吳肘了下老李:“你可別說了。”
老李只得又捧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起茶來。那一大撮泡開的茶葉在發黃的玻璃杯里上下翻滾著,最后平息著躺到杯底。辦公室又恢復了寂靜,孫詩婷捏著那份報告紙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了,像以往一樣繼續工作。
老吳知道孫詩婷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人,只得自己嘆氣兩聲,也埋下頭去整理那一摞報告紙了。
約莫過了一個月,孫詩婷突然地叫了老吳老李一行人去吃飯。老吳和老李還有些不明所以,上了孫詩婷的車,兩個人對視著,都不知道孫詩婷要做什么。轎車沿著公路一路地開,最后停在城東那間新飯館子門前,孫詩婷叫了大伙兒下車,便率先進門去了。
老吳和老李又是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孫詩婷盼著在這兒擺一桌喜酒,但如今喜事也沒了,怎么還叫了大伙兒來吃這酒呢?兩個人扭頭,看見孫詩婷站在臺階上招呼大伙,喊大家快進來。
帶著疑惑著進了門,又坐下了。服務員遞了茶水,又端了涼菜上了桌,孫詩婷才婷婷地站起來,開口說話了。
“我到所里也有七八個年頭了,這些年承蒙諸位前輩的照顧。”
老吳這才注意到,孫詩婷今天穿的是那條舊警服。當年孫詩婷頭一回到所里上班,撇了新發的衣服不穿,不知道從哪里找出這樣一條舊警服,磨損得厲害,但是洗得發白,熨了以后筆挺,就那么穿著。后來老李問起,他才聽說了這條警服的故事。這衣服原是孫詩婷她爸的。
“我和前輩們相處得很愉快,也受了前輩們的教,學了不少,收獲了不少。”孫詩婷說著,那秀氣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遺憾的表情,“今年評定的事……沒評上,雖說是遺憾事,但是也未嘗不是好事。我向市里打了報告,申請調回我的老家雙山村。調令已經下來了,今年年底就要到雙山報到。”
此話一出,滿座噤聲。
“這……詩婷,今年評不上可以明年再評,那還有大后年的,總能評上的。”
“是啊,詩婷。你人聰明又機靈,干活也勤快,大家都有目共睹。評定這件事,興許是意外呢?”
“是啊,明年再試試吧!”
……
一餐飯畢,孫詩婷在前臺結了賬,老吳和老李站在門側等她。其他的人已經各自安排了車走了,他們兩個跟著孫詩婷的車走。
“可惜了。”老李看著孫詩婷的背影,搖搖頭,“今年評上那個是趙局長的侄子,這樣的關系,走了點路子也不奇怪。”
“今年評不上,明年總能評上的吧?”
“第一年說是資歷問題,第二年是賣了前輩的人情,第三年又讓個關系戶搶了位子,誰知道明年又是什么事情?依我看,她還是做得對,不如早早地回了老家去,好享享清閑的福氣。”
“唉。”老吳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孩子真挺好的。”
“挺好的也沒個辦法。不如等下上了車問問,她哪日走,我們去車站送一送。”
“你說得對。”
那邊孫詩婷已經拿了賬單發票等走過來了,三個人便一齊出了門。這時正是盛夏的末尾,空氣里仍泛著余熱的躁動,滿目的蒼綠里已經聽不見蟬的鳴聲。飯店旁的一汪清池也如同凝滯了一般,一只綠毛鴨從樹蔭下緩緩游出,滑出一圈圈波痕。那波痕在水面蕩漾著、擴散著,最后和水融為一體,徹底消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