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里,我和姥姥家相距很遠。
后來漸漸長大,慢慢發現,我們家和姥姥家,僅一片農田之隔。
只是為了省路,我們專挑田間地頭阡陌縱橫的田埂路。
每到收獲的秋季,大片金黃的稻田,只剩下了收割過后,剛能沒過腳腂的谷茬。
晚飯后,我們早早出門,看著前方隱約能看到的村頭的姥姥家土窟房,拼了命地往前趕路,以便能在天黑前,幫上姥姥,干些農家活。
天色已晚,我們加快了腳步。
從家走出門,到我的姥姥家,橫在我們姊妹三人面前的,是打直線不過的三公里路。可它在我們年幼的姐妹三人的腳步里,用腳步丈量它,足以花上一個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
彎彎扭扭的小田埂,讓我和二妹的身形詭異,上身像是電視里才有的競走運動員,左右大幅度扭動髖部;而腳下卻像成了時裝舞臺上的模特們,邁成貓步;而我們最小的妹妹,她個小,步子跟不上,想跟上我們,卻不時踏空,“撲通”一聲后,摔到田里,發出“哎喲”的一聲嬌嫩叫喚。
最后一聲叫聲過后,我和二妹不得不停下來,回過頭,看向摔在田地里的小妹。
小妹這次摔得不輕。她的小腳,明顯不能把穩比她腳寬的小田埂路。這一摔,她蹭破了小手心的皮,膝蓋上泥巴星星點點,噙著淚、抬著手,讓我“抱抱”。
不得已,我吹了吹她破了皮的手心,哄著她,說姥姥家有糖吃,你不走路,她不給你的。
可她不干了,說什么也不走。
沒有辦法,我只有背上她,小步快跑,往姥姥家趕。
人到姥姥家門前的時候,姥姥在家。
姥姥聽到外頭來了我們,走出了她的土窟房。
土窟房是姥姥的家。它在我印象里很是特別,明顯不同于我們村能看到的極少的茅草房。茅草房的屋頂鋪的是茅草,風一吹,能看到茅草的晃動;可土窟房在附近幾個村絕無僅有,可以說是我見過的獨有一所。屋頂鋪的不是茅草,而是混和著泥巴的土,風吹之下,巋然不動,孤零零地立在村頭的自留地前。
我問過我媽,為什么只有姥姥家有土窟房?
我媽說,那是你爸犟,十頭牛也拉不回頭的杰作。他是木匠,有一次到外地,看過外地有這種房,那年你姥姥從原先的縣城被攆出來,到這個村落腳,原本計劃要蓋茅草房的,可你爸說了,土窟房嚴實,能摭風擋雨;茅草房過幾年就要換一次茅草,麻煩,還透氣透風,冬天冷;于是,他動手,為姥姥蓋了這座土窟房。
看到小妹抬著小手,一個勁叫疼,可憐巴巴的,姥姥抱起她,哄著她,讓我們進了土窟房。
走進土窟房,一抬頭,它的前半部分是屋頂,鍋灶的煙囪直接伸出屋頂;一排排由幾根粗壯些的木頭頂著的細木頭,頂著泥巴和土夯實的房頂,為整個土窟房掩住風擋住雨;再往里頭,腰部高的地方,是個夾層。夾層樓板由手腕粗的棍棍棒棒搭成,不用費力,能看到姥姥蓋了厚厚稻草打地鋪的床。床上的鋪蓋,是姥姥最值錢的家當。她每天扶著一把搖搖晃晃的竹梯子,爬上爬下,到上面睡覺。
土窟房沒有窗子,只有門能透光。借著偏旁的光亮,我按我媽的交待,看過灶臺對面一張能坐三個人的小木桌下的米罐子里,還有半罐子米。還好,暫時不用為姥姥送些米來。
接接下來,我得去土坯灶臺的木頭甑子里,是否有姥姥一成不變的飯菜。木頭甑子是姥姥用得最多、也是她做飯的唯一工具。她每天得往灶臺下面燒上火,再在鍋里煮上一把米,等米熟了米心子,將米湯潷出來,米飯倒進木甑子蒸熟,吃上一、兩天。頭天煮米過后,吃完了,她再重復下一次煮米,一成不變。而要讓姥姥吃上綠菜,成了我媽和我爸最操心的事情。她們在村頭的小河邊,開墾了一小片荒地,成為姥姥的自留地。自留地種上菜,每天澆水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我們姐妹仨的頭上。
歇息過口氣,我和二妹去找姥姥家里打水的水瓢;而姥姥晃晃悠悠,扶著竹梯子,上了我們頭頂上的夾層樓,念叨著:
“好在這些天天不下雨,還撈個了干燥;要不然,又得讓你們幾個小娃兒帶信,去叫你們爸來給我補漏了!”
我們幾個在站在樓下,看著姥姥在樓上摸索半天后,下了樓,遞給小妹一塊糖:
“給你,老三,只有這塊了。你們兩個大點,別眼饞,讓著點小妹,讓給她了。”
小妹接過姥姥遞來的糖,放進了嘴里。姥姥踩著她的小腳,抱上她,為她吹著氣,罵:
“是不是摔包狗家的田埂了?我娃不哭、不哭,等哪天姥姥有空,我抬把鋤頭,去把它給挖了,再不絆倒我家乖娃娃!”
有姥姥帶小妹,我和二姐去了自留地。
自留地不大,在河邊一抱手的寬窄。我們兩個上小學的姐妹倆,從日頭還沒有落山頭,往小河里打水,往地里澆水,天快黑的時候,澆完水,折頭返了姥姥家。
不大的土窟房,空無一人。
一連叫了多聲“姥姥”,無人應聲。
姥姥這個時候會去了哪兒呢?
正在不得要領,突然,二妹說姥姥灶前的柴沒了。我這才一拍腦袋,感覺她是去找柴禾去了!
趕緊出了門,叫著“姥姥”找到河邊,河邊有一個身影,佝僂著身子,站在河邊的楊樹下,伸長了手,去揀拾掉到河里的枯樹枝。
我們上前,看到了我們的姥姥。
原來姥姥是來河邊揀拾楊樹落地的樹皮來了。她的灶門前沒有一丁點柴禾。要是揀不到它們,生不了火,姥姥非得吃生食不可。
為姥姥揀拾柴禾,費了我們很長的時間。
等到村子家家戶戶亮起燈的時候,我們抱著揀拾到的柴禾,回了姥姥家。
歇口氣,我們在姥姥的催促下,趕回了家。
家里母親剛從隊里開會回來。
見到我們姐妹仨,母親嘆了口氣,說讓你們這么小,就去幫你姥姥家澆菜地,是有點過意不去。可我和你爸忙,顧不上,你們還真得多幫著我們大人點。這不,今晚開會,隊長說了,大隊部要建塊土場,讓各家各戶拉土去湊,每家要交五百公斤的土。等你爸回來,我們明晚先去幫你姥姥,干完她的,再回來干我們家的。
很晚的時候,屋外響起了馬兒的鈴鐺聲,是爸趕著馬車回來了。
他一到來,我們歡呼雀躍。爸是隊里趕馬車的。有他就有馬車。卸了車的馬兒伸長了脖子,“突突”地噴著鼻息,不時往往我們身上嗅,像是我們身上,藏著它要吃的青草呢!
媽端著一盎油燈出來了。
一家人在馬兒面前,搬草、鍘草,為馬兒喂草料;而馬兒,低頭吃起了草。
這個時候,是全家的歡樂時光。
只有我爸和我媽不受我們的歡笑聲感染。我爸嘆著氣,說既要取土,那我們明天一早就動手,誰叫你媽那頭,有個兒子在外工作了不著家,老人明義上另有四個女兒,可實際上三個女兒全不把年近八十歲的老人當回事,還撒手不管、讓給了你這個小女兒了呢!
爸媽的話,我們不懂。
我們知道的,是姥姥還真有一個兒子,也就是我們的舅舅。舅舅在這一年到了頂班的年紀,頂我姥姥的班,進了單位;后來來過我們家一次,說他要去外地,再沒回來。而我的大姨、二姨,甚至是三姨,很少來看望姥姥。看護姥姥的任務,悄無聲息地到了我們一家人頭上。
小學畢業的這一年,我看到了舅舅。
舅舅身材高大、一身洗得發白的藍灰色的卡衣領,筆直地站得令人肅然。他是借單位派他上省城開會的機會,順路回家一趟的。
這一趟回家,他破天荒看到了姥姥的土窟房,也跟在姥姥身后,來了我家。他這次到來,是給我們全家一包水果糖;臨走時,還給了我姥姥三元錢。
拿到舅舅給的三元錢,姥姥高興了好一陣子。她舍不得花,揣在懷里,逢人的時候,拿出來,給人看,說:
“看看,這是我兒子給我老媽的!”
舅舅的到來,沒有帶給我媽和我爸更多的欣慰。相反,她不時對著我的姨媽們,說這次他來,才知道原來我舅人在外地,娶了當地一媳婦,媳婦一家人看得緊,把他當成了招贅的姑爺。招姑爺的工資一分不少上交,幾年了,好不容易回趟家,身上僅掏得出三元錢來,給他年過八十的老娘!
再后來,我沒有見到過我舅舅。
這一年,我姥姥住進了敬老院。
她之所以住進敬老院,是因為她棲身的土窟房,漏了又補,補了又漏,全由我爸去縫縫補補。最后一次修補,雨下得厲害,我媽和我爸去的時候,圍著土窟房轉了一圈后,搖著頭,成了苦笑。苦笑中,他們說,
“雨漏得里頭的撐木全腐了,修不了,得去找隊長解決問題了。”
找到隊長,一番苦苦哀求后,隊長最終點了頭,讓我們全家人為老人收拾東西,搬去了大隊部新辦的敬老院。
人送進敬老院,全家人為老人有了個新著落,松了口氣。
好景不長。
第二年,天下大雨,有個人連夜冒雨趕路,跑來了我家。
進入我家,他全身上下淌著水。喘息未定,他說,我是來送信的,你們的姥姥病了。
等我們全家趕到敬老院看到姥姥時,她兩眼緊閉,嘴里發出了不停的“哎喲”聲;大聲過后,會繼續低聲哼哼著。蓄足了力氣,再次“哎喲”大叫,整個敬老院都聽得見她的叫喚。
聽到我媽叫她,她勉強睜開眼,嘴巴一張一合,似乎想要說什么。我們湊近了,問她想說什么?她聲音含混,我們聽了半天,什么也聽不明白。
好在姥姥面前多了一位老人。她說她能聽懂姥姥的話。經她翻譯,原來,姥姥是在這幾天下雨之后,突然想起她那多年未回的兒子,偏執地回了趟村子,去看看她那土窟房是不是被淋倒了,兒子再找不到房子,找不到她?也正是這一趟往返,她全身淋了雨,一病不起。
在我們的感激中,上了年紀的老人一頭銀發,手忙腳亂地為姥姥跑這跑那。
看著我們不解,老人不忘介紹,我是被請來照看你媽的。我是敬老院的另一個老人,平時跟你們老人關系好,住在另一屋,這次聽說她病了,我來照看她。
說著這話,老人讓我們上前一起用力,將姥姥扶起身,自己則用整個身子頂住姥姥,讓姥姥半坐半躺,坐直身子。
接下來,老人明顯費力,卻不肯我們替換姥姥,說姥姥氣息粗,她擔心她喘不上氣,這才用自己的背,將姥姥頂直了身子,讓她能坐個半身,好喘氣。
天氣冷,老人衣著單薄,僅穿了件短襖。
見過耐寒的,沒有見過如此耐寒的!我媽問:
“你冷不冷?”
老人搖頭,一個勁地說,
“你媽身子熱,我不覺得冷、不覺得冷。”
這話令我媽一驚。她急忙上前,用手搭了姥姥的額頭。這不搭還好,一搭,我媽叫了起來:
“老天,她在發燒!”
一番手忙腳亂,赤腳醫生來了。
號過脈、又翻起姥姥的眼皮,檢查過瞳孔后,赤腳醫生臉色陰沉,嘆了口氣,小聲道:
“別忙活了。老人明顯不行了。要是像這樣不吃不喝下去,頂多活不過三天。要是還能喝上一口水,也許,還能熬個把禮拜。要回家,就讓她回家斷氣吧。在這里,你們沒有辦法讓她接地氣,更沒有辦法給她最后的關照。”
一伙人手忙腳亂,將姥姥搬回了她的土窟房。
按當地風俗,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前的節奏與安排,是讓老人斷氣前,讓她接地氣、著地。也就是說,不能讓她繼續呆在樓上;有條件的話,最好是找塊地,將她放到地上斷氣,不能死床上。
我們一家人,從這一天起,天天圍著姥姥,守在土窟房,寸步不離。
姥姥一天比一天弱。
在我媽的央求下,赤腳醫生在這天晚上再次來了土窟房。他給她打了退熱針。
半夜里,姥姥熱退了。她明顯有了精神,能勉強睜開眼,看上我們幾眼,可就是不肯吃我們喂給她的流食。很明顯,她已經忍受不了苦痛折磨,想以這種方式,來終結她可憐的一生。
姥姥越是不吃,我媽越是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會央求我爸大冬天的下冷水秧田去掏出兩支藕根出水,榨了汁,熬上藕粉水喂姥姥;一會讓我們姐妹們去村子口處挖來野生的芭蕉芋,煮爛了,喂姥姥。
兩天過后,姥姥似乎被我們打動了,總算喝上了幾口水。
她無法自理,大小便失禁。不得已,我媽在她身子下面墊上厚厚的稻草,好讓她的尿、屎,拉在稻草里,再動手,清理出臟稻草,丟到外頭。
而我們姐妹們最重要的任務,是跑上三公里的田埂路,趕到自己家馬圈,從馬兒身邊的稻谷草垛里,分些干凈的稻草出來,再跑上三公里的田埂路,交到我媽手里,迅速給姥姥換上。
三天后,姥姥已是氣息若絲。
慌亂中,我媽這才徹底相信了赤腳醫生的話,讓我們趕緊去通知幾個姨媽。
通知姨媽們消息的任務,落到了我們幾個姐妹頭上。
而舅舅家那頭,由我爸出面,去了郵電局。在郵電局,他接連拍了幾次電報。急的、加急的,都用上了;最后一次,他咬了牙,掏出僅有的錢,再次打了舅單位的電話。電話通了,消息帶給了舅,也告訴過他們一家人了,可就是不見人來。
余下的大姨、二姨,還有三姨,在接到我們姐妹們分頭奔走十幾公里路的消息后,陸續來了。
人人對著尚有意識的姥姥,有的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有的一語不發、低頭抹著眼淚。
只是對于我媽和我爸提出來的問題,姨媽們全沒了主張:
“你們幾個,是不是湊點錢出來,為老娘準備點裝殮的衣物?她養我們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莫到時候斷了氣,什么都沒有,就光溜溜地給裝進敬老院給的棺材?”
姨媽們面面相覷,誰也不張口。
在我媽的多次追問下,三人說是商量后,再作決定。
隨后,她們相互使了個眼色,起身出了土窟房。
人在墻角拐角處,嘀咕了一陣后,回來了。回來后,她們異口同聲,問了我媽一個問題:
“老娘活著的時候,攢下的錢呢?她工作那么多年,難不成,就沒有落下一分半文的錢?”
這次輪到我媽張大了嘴。她明顯急了,道:
“你們意思,是她這么多年攢了錢,被我一個人給捂了,現在不拿出來使?”
大姨撇了撇嘴,動了動嘴角:
“誰知道呢……”
從不掉淚的我媽,第一次落了淚:
“天啊,你們說這話,可手摸良心?她每個月就那幾文退休工資,自己包著,不給我一分一文;為她蓋這個土窟房,還是我和我老公天不黑、地不亮地,白給她施的義務工,你們怎么這個時候來問我,要她的錢?我找誰去?”
一伙人,圍著我媽,當著活死人一樣的姥姥,大聲爭辯開來。
爭辯像是姥姥土灶鍋里澆開備用的水,一陣高過一陣。
從她們的七嘴八舌的爭辯中,我以我初中生的年紀,總算是聽出了個大概。
原來,我姥姥過去在過公私合營的飲食服務公司工作。后來,她以自己提前退休為代價,讓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舅舅頂了班,自己則提前退了休。
退休后,姥姥拿著為數不多的退休工資,卻告訴所有人,她身無分文。
而她,每天蹲守原先上班的飲食服務公司,看到客人有吃剩下的飯菜或者米線,端起來就跑。人跑到僻靜處,胡亂充饑度日。
第二天,她再次故技重施。
如此做法,令人費解,令她的同事們蒙羞。
公司嫌棄她,想攆她走,可又礙于情面,張不開嘴;不攆吧,影響單位形象,扎眼。好氣又可惡之下,人人睜只眼、閉只眼,無計可施。
姥姥近似乞討的行為,時間久了,在遭受不少白眼的同時,也遭到單位的批評。
批評升級,成了批判。
最后一次批判,來了位大領導。
一伙人由大領導坐陣,將姥姥逮個現行。她無處可逃,被逮現行,卻不服,說她逃生活,不得已,才來吃、喝客人的殘羹剩飯的;我大不了是在跟牲口爭口口糧,可光天化日的,一不偷、二不搶,你們犯不著上綱上線。
大領導想以理服人。為弄清楚她的思想覺悟有多高,他問:
“你可認得國家的三條總路線,是什么?”
姥姥大字不識一個,自然聽不懂領導的問話。情急之下,她大聲回道:
“三條路線?這我知道!我們壩子北邊是海,要出壩子,不就剩下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外加南邊一條路嗎!”
批判會以眾人的嘻笑收場。
原本要以作風整頓開的一場批判會,傳成了笑話。笑話十傳百、百傳千,在不大的小縣城傳開了,向縣城周邊擴散。
笑話傳到我媽耳朵里。
她羞愧不已,將她接回了家。
可人到了家,我爸家的幾個大伯、叔,特別我奶奶,坐不住了。
他們找我爸理論,說你娶個人進家,還帶個老娘,你是招贅人家,還是娶媳婦?娶個老娘在家供著,是不是以后還得給她養老送終,你把我們老張家往哪兒擺?
一番奚落,我爸的我媽坐不住了。
兩人分頭去找姨媽們三人商量,問他們,誰愿意接姥姥到你們家?
沒有人愿意。
我媽和我爸嘆著氣,和姥姥一商量,將她送回了姥姥的娘家。
重新回到娘家,隊里給老人讓出了塊自留地。在自留地建了簡陋的土窟房,從此讓姥姥在娘家安了身。
安家之后,姥姥一個人過的日子,令人費解。
她靠著我媽和我爸向隊里爭取來的河邊田埂地,開荒種上青菜、白菜,或者蘿卜,每天采摘一把,在甑子下煮得稀爛,再和著點鹽巴,就著我家送給她的白米,煮成飯度日。
日子長了,經常為她翻地、栽菜的,只剩下了我們一家人。而這些勞作,我的爸、媽無暇顧及,得由我們幾個姐妹輪流、或者一齊趕去的居多。
沒有人能想得通,姥姥的錢哪兒去了?她是拿退休工資的人。退休工資的下落,在許多人心中,成了一個謎。
如今,在她無法動彈之后,這個謎團,再次被放大了。
眾人的猜測,莫衷一是。
如我們的姨媽們所說,我們的姥爺死得早,剩下我姥姥,她是公家人,退休后即便沒有公家的房住,可公家給了安家費,安家費到哪兒去了?再者,她只要一天不合眼,身后還每個月有退休工資,這次退休工資不是錢啊?
毫無疑問,我爸因為這場爭論,被扯了進來。
他氣得全身亂抖,一口氣又跑了三公里路,從家里翻出一沓單子來,當著眾人的面,將一把五顏六色的單子,一張張舒展開來,說這張是建蓋土窟房買木料的;這張是買鐵鍋的;這張是打飯桌子用的……動手蓋土窟房前,你們來了,知道老人拿出來多少的安家費!
單子鋪了一地,一合計,數字遠遠超過了姥姥當初交給我爸的安家費。
姨媽們再不張口了。可滿是狐疑的臉,掩飾不住她們的疑問:退休工資呢?
這個輪到我媽全身亂抖了。她明白雙雙看向她的眼,是一把把刀。這些刀冰冷、鋒利,扎進她的心,讓她幾乎暈厥。她唯一可做的,是撲向姥姥,泣不成聲:
“娘啊,我的老娘哪!你倒是張張嘴、為我說句公道話——你的退休工資,到底給了誰?”
可任憑她怎么呼天搶地,姥姥不說一話。
這個時候的姥姥已經無力說話,卻怎么也不斷了氣。
她整個人蜷縮成一團,過去高挑的身子,縮成一團,只剩下了皮包骨,像是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她癱躺在稻草床上,一動也不動。
只有眾人為她翻身、擦洗身子時,她會緊閉著眼,表情猙獰,嘴里哼上一聲:
“我的媽喲……”
或者更為簡短:
“老天……”
換洗時,她身上僅有的一件破棉襖,是件黑底、紅花的那種,一穿多年,一成不變地裹在身上,烏黑發亮,破舊不堪,多了幾個破洞。從洞里忍不住想伸出頭來的條條棉絮,白色發了烏,烏黑中帶著灰塵,臟兮兮的。
在人人的記憶里,她這件棉襖穿了不知多少年,卻一直不脫不洗,更不讓人碰。
即便到了現在的彌留之際,她仍牢牢地箍著它,不讓它離身。一旦有人想動它,她會捏上手,攥緊了干柴一樣的拳頭,去打人,示意不能動它。
沒有辦法,我媽和幾個姨媽不再動她的這件破棉襖。再說了,棉襖又破又臟,又有誰會去稀罕呢?
如此一來,姥姥臨終前在地上躺了多少天,就讓破棉襖在她身上裹了多少天。
人人納悶老人的行為。有人猜測,說老人既是當過工人的人,雖說沒有文化,可至少也算是個明白人。這么件破棉襖,怎么會不讓人換,是想帶走到陰曹地府當作紀念品哇?
謎團最終在她咽氣的這天,解開了。
在苦苦熬過一個禮拜后,正當姥姥奄奄一息之時,她的大孫子來了。
大孫子是姥姥單位的人領著來的。
他一身干凈,與土窟房里的黑不溜秋、烏黑煙熏,顯得格格不入。
土窟房的臟亂,襯得他一塵不染。
雖然趕了近一百公里的路,可他身上的的確涼良襯衣干凈雪白;雖然有幾分倦容,可他棱角分明的臉龐,英俊有加;一條筆直的海藍色長褲,讓他氣質儒雅,像部隊當兵的,更像是一個單位的領導。人人欣慰,看著他就像是看到了他父親一樣——老人的大孫子,完全繼承了姥姥家高挑、偉岸的身子骨。
問及他從哪里來?大孫子一張口,說的是一口外地話。當他說出他在省城上一所大學。人人頓時眼前一亮,發出陣陣驚嘆:
“哇,老人的孫子是個大學生!”
人人再問他家里的情況?他再次操著外地口音,說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弟弟在上高中;另一個弟弟高中畢業,跟他一樣,考取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在省城讀大學。聽到此,人人再次止不住,發出了陣陣驚嘆:
“不得了,不得了,一家人出了兩個大學生!”
問及他爸為什么不來?他神情黯淡了下來。原來,他的父親病倒了,在家最近的地州就醫;他是接到父親的電話,一個人從省城直接趕來的。可他是第一次來奶奶家,不知道路怎么走,七拐八扭后辯不清方向,想起老人生前在過單位,找到單位,由單位派人出面,領他趕來。
話到這時,人人將大孫子被領到了老人面前。
看到老人瘦骨如柴,并不熟悉的奶奶,讓大孫子拉著她手淚流滿面,卻多了生分。聽著老人在疼痛中煎熬至今,他自始至終沒有勇氣,叫上一聲“奶奶”。
或許子女孝敬父母天經地義。他為自己的不孝,泣不成聲。在一聲聲說著“對不起,我來晚了”后,他羞愧不已,哭出聲來。
人人聽著他哭得稀里嘩啦,不斷說著“對不起”,掉了眼淚。
哭聲中,他的奶奶,我們的姥姥,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少有睜開了眼。混濁的目光注視下,她用僅有的力氣,抬起手來,摸著大孫子的臉。
從大孫子趕到計時,十多分鐘的時間不到,老人終于閉上了眼。
她身后留下的話,同樣含混不清。
沒有人知道她說了什么?就連單位來的人,湊近了,也伏到她一張一翕的嘴角,大聲問:
“你老,是不是有話要說?”
他貼近了,幾乎貼到了老人的嘴巴上。可最終,他一無所獲地起了身,疑惑地搖著頭,說:
“奇了怪了,她到底想說什么?我看她是有什么心思要交待的。可聽了半天,一句話聽不明白。”
老人的臉上,有了變化。她人一動不動,卻變得安詳;痛苦變形的臉,舒展開來,露出一絲笑容。笑容難得。單位來人一把拽住大孫子,對他道:
“你來接大氣。現在她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明顯到了喘大氣的時候。按風俗,你是嫡孫,又是大孫子;這口大氣,你來接。”
大孫子不明白什么是“接氣”,呆住了。
單位來人一把拉過他的手,扯開他的確良襯衣袖口,罩到老人的口上。老人氣息急促而粗重,不住哈氣,像是要拼盡最后力氣,喘出最后一口氣。單位來人跪到在地,在土窟房亮開嗓子,喊出長長的一聲聲叫喊:
“接大氣,留后人!”
“接氣,留后!”
“接氣,留后!”
一連三聲喊過,大孫子總算明白了什么是“接氣”。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不成聲,叫出了一聲“奶奶”。
只是老人沒了動靜,再聽不到他這聲叫喚。
一探氣息,她斷了氣。
老人一斷氣,整個土窟房一片哭泣聲。
哭聲中,我媽請的裝殮師來了。
在裝殮師的指揮下,入殮開始。
大孫子作為嫡孫,上了第一排,跪倒在地。
人人依次跪下,為老人行最后的告別禮。
之后是為她梳洗,換衣、穿衣。
最終,她那件破棉襖換下,老人赤裸的上身,露了出來。
大孫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奶奶的身體,那個哺育了他父親、甚至間接給了他生命的母體。母體面前,他變得羞怯。沒有自然、沒有和諧、沒有親和。幾千年來,不管是詩歌、甚至散文所贊美的母親,洋溢的美好詞句,沒有一絲美好,只有貧瘠、干皺,松弛、垂垂累累。老人黃牛般的皮肉,沒有光滑,只有干澀和瘦骨嶙峋。
收殮完成,大孫子尷尬地起了身,不知所措。
走出土窟房的單位來人,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個轉身,快步折進土窟房,一把拉過大孫子,大聲道:
“你過來,收下老人的這件棉襖。”
年輕人一臉漲紅,不住地搖手:
“我不要,我不要。她一個老太太,我一個小伙子;雖是我奶奶,可她的衣服,不合我穿。我穿不了,也不想要……”
“你給我拿著!”
對方一聲吼,不由分說,拿起破棉襖,塞給他:
“說好了,你要不要?要是不要,我就當場打開,讓你看看,老人最后留給你的,是什么東西?”
在大孫子的點頭下,眾人的目光中,棉襖由單位來人在手,“嘶”地開了一條縫,打開了。
棉襖里襯,滿是補丁。
展開來,補丁一個接著一個。
它在眾人面前看清楚了,是一針一線縫制的小口袋。
小口袋從領口開始,到衣襟各處,密密麻麻。數了數,足有近百個。
每個口袋有小孩子的手巴掌大小,小小的,用針別著一塊紅布。
眾人驚訝的眼光中,單位來人摸了措口袋里的東西,若有所思。
他一臉凝重,要來一把剪刀,剔開針線,將小口袋一個個挑破,一一取出里頭的東西。
東西展示開來,是一張張的人民幣。人民幣有十元的、五元的,二元的,一元的;五角的、二角的,一角的,唯獨沒有硬分幣。
破棉襖一抖,錢如撒紙錢般散開來。
滿眼的鈔票,飄飄灑灑,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