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拜佛
自那次爭吵之后,媽媽和珊海之間就保持著禮貌又疏離的關系。二人不乏對話,但對話僅僅局限于吃什么、去哪里、做什么這樣的日常小事。更多時候,都是一人單方面向另一人宣告自己的行為,而另一人只會基于事實回復,而不做任何主觀上的評價。她們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可能引發她們爭吵的一切話題,所有交流點到即止,干脆利落。
如此一來,從表面上看,她們的關系反而更加融洽。房間里除了每日三餐散發的香味,剩下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她們不說話的時候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這時候,她們好像都看不見對方的存在似的。
珊海這幾天倒是每天堅持看一會英語。盡管她那轟轟烈烈、滿滿當當的每日學習計劃從未真正完成過,但她也不去修改那些不切實際的規劃,每天上午10點準時坐在書桌前打開英文書看一會,時間長短不論,內容多少不計。
那天發泄完以后,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焦慮一掃而空,好像是撥云見日似的,她心里松快了不少。她尚且不能明白這樣的松快只是因為焦慮情緒來自個體無所作為而在天空投射的陰影而她錯誤地將陰影認為是天空的全部。她只當自己是因為真實地向媽媽吐露了內心的想法而感到松快,以致于她對媽媽臉上的憂慮視若無睹。
這樣又過去三周時間。這期間,珊海去醫院復查了兩次,雖然沒有完全痊愈,但手臂的腫脹早已消去不再疼痛。珊海的自理能力也稍有長進,能夠單手洗澡、洗頭、脫衣、洗衣,雖然右手還沒法如同以往那樣自由轉動,但敲電腦鍵盤沒問題。醫生沒讓她打石膏,所以手臂時不時還能自由活動不至于肌肉萎縮到不能動彈。
媽媽還沒有退休,是向單位請假過來照顧的她。她跟媽媽商量,自己的自理能力已經足夠支撐自己的日常生活,并且自己請假太久也會影響工作。所以媽媽可以放心回老家上班。媽媽一開始是不同意的,畢竟單手生活還是不如雙手,但拗不過珊海,爭執良久,終于同意。
接下來幾日,媽媽忙碌著給老家的親朋好友置辦了些手信禮品,行李箱塞不下,又塞在背包里,背包里也塞不下,又用上了大小的布袋和尼龍編織袋。白珊海想給媽媽置辦一個大一些的行李箱,媽媽執意不用,說自己習慣了背著大包小包,就此差點又要吵起來,最后還是以珊海的退讓作罷。
到了送別的這天,白珊海不顧媽媽阻攔,執意送到高鐵站。媽媽在離家前,將家里物品的歸置都跟珊海叮囑了一遍,進站安檢前,媽媽又絮絮叨叨地重復了一遍,添上許多話,睡覺別靠床邊往中間睡,雖是夏天也要注意空調房里加件衣裳不要著涼,西瓜冷飲不要貪嘴吃多了肚子痛,胳膊在完全恢復前要注意休息。臨了,媽媽轉身抱了抱珊海,又很快松開,雙手無措地在珊海肩上按了按,嘴巴微張又閉上,沉默之后終于開口,讓珊海記得有空去廟里拜拜去去晦氣,看著珊海應下后,才松開手往安檢口走去,走了幾步,又轉過身,擺著手示意珊海回家。
珊海的眼睛有些酸。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媽媽的眼眶早就紅了。媽媽在告別的那個瞬間似乎看到了珊海小的時候,那張圓乎乎、肉墩墩的小臉笑著叫她媽媽,軟綿綿的小身子撲進她的懷里。她只覺得一晃眼,珊海就已經長得這么大了,比她還要高,比她年輕時更漂亮、更大方。她時常會因為無法左右女兒的言行而感覺到失望,也會因為無法理解女兒的想法而感到難過。她更多感受到的,是女兒在長大獨立的過程中逐漸脫離她的掌控、她的照顧因而產生許多不安,她害怕被拋棄、害怕不被需要。在女兒二十年的成長過程中,媽媽一度因為過度的付出深陷失去自我的泥潭,但當女兒獨立離開,她竟然思念起曾經她認為是自由的囚籠一般的禁錮的母親生活。媽媽一直以為是女兒的生活離不開媽媽,但事實是,在分別的時間點真正到來時,媽媽的生活更離不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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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媽媽后,珊海并沒有立刻回去上班。她知道媽媽是一個極度認真負責的人,這次為了照顧她請了這么久的假,回去肯定會堅持把所有她休假期間的賬目過一遍才肯罷休,所以才以自己恢復的情況已經足夠應付工作和生活為由,把媽媽先行送回老家。骨折前,她剛剛經歷過一場失敗的升職競爭,要說心里對于上級的決定完全沒有意見也是不可能的。她一次性請了許多病假,確實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賭氣成分在。
珊海沒有忘記對媽媽的承諾。在醫院拍片確認骨痂長出后,她利用最后幾天休假時間,約上了嚴婉玲一同去了弘法寺拜佛。在寺門前掃碼各領了三支香,左手持香一路上行,在大雄寶殿前燃香拜向四方,把香插在香爐里方才結束。她們沿途一路跪拜,二人甚至甚少說話。待到最后,白珊海幾乎已經是機械地重復動作,跪拜、扣頭、翻掌、收手、起身,再次跪拜、扣頭、翻掌、收手、起身。她心里默念著自己對于生活和工作向著好方向轉變的期待,一次次地虔誠下跪,希望佛祖或者任何神靈能夠在千萬朝拜者中聽到她的愿望,為她開啟萬事順心的大道,讓她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過上她想要過上的生活。
弘法寺里四散著身著紅色義工服的年輕人們,他們一律面色謙和彬彬有禮,似乎寺廟之外的喧囂生活無法影響到他們。珊海露出羨慕地神色,甚至隨口說著,未來有機會想到寺廟里做義工,看起來好像比較快樂。婉玲的目光溫柔地掃過珊海的面龐,微笑著沒有說話。
拜佛完畢后,她們并著肩走著下山,仙湖植物園里的茂密植被讓她們不會被徹底暴露于烈日之下。她們一早便到了,現在還不到中午,與她們迎面而過的是攜手共進的情侶、結伴成群的朋友、歡聲笑語的一家人,還有許多孤身一人念念有詞的佛教信徒。她們走至一處,隨意撿了個石頭墩子坐下小憩。二人的面頰都因為炎熱變得紅彤彤的,汗水把頭發一絲一縷地粘黏在面頰上、脖子上。她們就這么靜靜地坐著,看著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去一波又一波。
過了好久,珊海才開口詢問婉玲的近況,近來工作忙不忙、做了什么事、遇見什么人。珊海并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她只是喜歡聽婉玲說話。婉玲也不因為珊海問了許多而惱怒,她慢吞吞地搖著扇子,一一作答,每說上幾句,也勢必要轉而問問珊海近來如何。二人就這么你來我往地,愜意地拉扯著閑話。待到二人實在無話,就只看著人來人往出神。
婉玲突然開口,她近來其實一直在讀《金剛經》。
珊海一聽,差點笑出聲來。在她看來,這樣的佛經,是只有那些醉心佛學的老年人才會讀,即便是她媽媽這樣逢年過節就會去廟里的,也從未真正拿起過一本佛經來讀。嚴婉玲這樣的都市白領、行業精英,竟然讀起了《金剛經》,真是稀有。
珊海抿了抿嘴,遮蓋自己的笑意,問婉玲是否能讀懂。
婉玲搖頭,自然是讀不懂的,所以找了許多注釋和名家解說。
珊海接著問道,有沒有悟到什么?
婉玲沉默良久,開口說,讀完金剛經,我才知道佛教是反對偶像崇拜的。
珊海不禁莞爾,若是佛教反對偶像崇拜,那我們剛剛跪拜的是什么,不正是佛祖的雕像嗎?
又是一陣沉默。終于,婉玲轉過頭,認真地凝視著珊海的眼睛,佛不渡人人自渡,我們跪拜的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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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婉今年三十出頭。她生于深圳、長于深圳,作為深二代,在國內讀完大學后去歐洲進修,碩士畢業后回國找了份工作,目前為了節省房租,她還與父母同住。
在外人看來,她身上打著多重標簽“海歸精英”“工作穩定”“不愁房租”“有錢貌美”“目標明確”“執行力超群”。白珊海曾經說,嚴婉玲的背景和履歷看上去如此完美,因此絕無可能有焦慮。婉玲當時聽著,笑哈哈地岔開話題。她并非沒有焦慮,只是世上沒有感同身受,而焦慮的情緒本身并不是核心問題,因此她不愿傾訴這浮于表面的焦慮。
二十九歲之前,婉玲是工作狂人。那幾年,得益于世界對于綠色發展的迫切要求,新能源行業突飛猛進,電話、郵件應接不暇,訂單每天如流水一般飛來,公司入賬金額上漲變化的速度如同在放映視頻時的兩倍速快進。所有投資機構、金融大拿聞風而來,眼睛不眨地將資金瘋狂地投入到新能源中,上下游產業鏈一片鑼鼓喧天、歡欣鼓舞。在這樣激昂奮進的環境中,行業內每一個人眼里都閃著星星,心靈對于豐饒財富和美好未來的愿景讓大家忘記了身體的疲憊,所有人加足馬力不知疲倦地干活,上上下下賺得盆滿缽滿。老板們喜笑顏開,豪擲千金買下一棟棟住宅。那時候,婉玲和大家一樣,常常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幾個月沒有周末是常有之事。
如同電視里看到的精英,婉玲常常拉著行李箱,東南亞、歐洲、中東到處出差。不過與電視里看到的不同的是,她所在公司的預算并不能負擔起所有地區的五星級酒店。并且,由于頻繁往返于工廠、辦公樓、工業園區、偏遠基地,她常常穿平底或者矮跟皮鞋。因此,她的打扮常常泯然眾人。不過,在一些偏遠地區或落后國家,當一個姑娘獨自去跑業務時,打扮泯然眾人是一件非常安全的事。當然,婉玲也有自己的高光時刻,每當到新能源的國際展會、行業大會、論壇研討,她又會衣著光鮮,面對著一群潛在買家侃侃而談,觥籌交錯間擬選出下一個季度的重點攻克客戶。
經歷了幾年的巔峰繁華,新能源行業逐漸趨向平穩。最晚一波進入這個行業的人,都是不敢最先吃螃蟹但又時刻被螃蟹誘惑著的一群人,但當他們真正進入后才發現,這個行業的肉食已經被搶奪殆盡,最早一波搶占先機吃到紅利的人早已功成身退。瘋狂激昂的潮水退去后,暴露出沙灘上因得意忘形裸泳的人群。
與行業一同平穩的,還有婉玲的內心。多年緊繃著的工作節奏突然的松弛給她帶來前所未有的對于個人發展的思考空間。早年間,她擯棄“生活與工作需要平衡”的想法,完全的將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去。但當外界嘈雜的聲音逐漸變為竊竊私語,當如火一般的年輕熱情逐漸冷卻,她才發覺自己頭腦里空空如也。這樣的空空如也并不是指她的知識面,也不是指她的閱歷,而是別人在詢問她是否希望未來一直從事新能源行業的時候,她不知道答案,更不知如何體面回答。如同在一群吶喊前行的隊伍里,當隊伍一直前行時,她從不曾思考,當隊伍前進得緩慢甚至停滯時,她才驚覺自己對于前進方向一無所知。但在她對自己的工作和人生走向感到焦慮之前,年齡的焦慮首先襲來。
二十九歲的整整一年,婉玲都在嚴重的焦慮中度過。
自從畢業后,她就沒有再有時間和精力發展戀愛關系,一直是獨身一人。盡管她的父母從未催促過她成家,但是周圍的親戚、朋友接二連三的成婚都在隱晦地向她表明是該成家的年紀。除了結婚,更讓她恐懼的是養育后代。在傳統觀念中,三十歲以后的生子歷程不如二十歲生子輕松,而她已然二十九了,即便是立刻結婚,結婚后立刻生子,她的養育年齡已經跨過三十那一條線了。
多么可怕的一條無形線啊。
當她希望從曾經的高中、大學好友得到慰藉而約朋友們出來一同聚會時,得到的回復往往是工作日中午才有時間聚餐,理由是工作日晚上及周末都要帶孩子。在一段時間里,她覺得似乎所有人的人生軌跡都在往前走,而只有她在原地停滯不前。
除了婚姻,另一個讓她恐懼的是健康。二十出頭時,她能每晚只需要兩、三個小時的睡眠,剩余的時間都可以用于復習功課或者撰寫論文,第二天灌一杯咖啡就能繼續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二十九歲的她,若是每天睡眠時間不滿七個小時,第二天起來別說一杯咖啡,連著休息幾天都緩不過那個勁。
最能顯露她身體衰退的,是體檢報告。體檢是成年人的考試,每到年度考試結果公布的時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暗自擔憂,卻又帶著僥幸心安理得的殘喘茍活,年復一年。長久以來,婉玲一直對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態保持自信,她飲食健康,定期健身,不抽煙,不酗酒。她甚至鄙夷那些因為懼怕結果而不去體檢的人們,認為是飲鴆止渴。但二十八歲這年的體檢報告擊碎了她的健康幻象。甲狀腺結節、乳腺結節如同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大小不一,數量眾多。她看著彩超結果里那些平滑線條中的隆起,心情復雜。盡管經過專科醫生檢測認定這些結節均是良性,但在婉玲看來,生出結節的人生意義遠高于性狀意義。這些結節代表著她的身體正在衰老,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盡管人生自出生后,就開始了倒計時,但婉玲從未覺得那倒計時的聲音如此響亮。
婉玲想到了父母。她不知道年近花甲的父母是否也能聽見這倒計時的聲音。又或許,對于父母來說,他們聽到的倒計時,比她自己腦海里的還要響亮。她不敢想象以父母的年紀,對于年歲和身體衰老是否有過害怕和彷徨。她更不能想象自己,若是在青壯年的大好時期突然檢查出危及生命的疾病,該如何自處。
所謂面對困難,不過是在具備可行解決方案的時候盡力而為,在不具備可行解決方案的時候順勢而為。關于生命的衰退,無計可施,她只能獨自穿行過密布憂懼、孤獨、空洞的黑霧,祈禱有一天時間能還給她一片清明。
待嚴婉玲到了三十歲,似乎年齡感給她帶來的焦慮逐漸緩解。經歷過不少次親朋好友介紹的相親局,也曾在交友網上尋覓過網友,她逐漸發現婚姻并不是市場上明碼標價的消費品,只要雙方有意愿就能成交。即便成交,生活的消磨、工作的壓力、孩子的撫育會時刻向婚姻圍城內的人拋出考驗。如同雙人舞,一人跟不上另一人的腳步,最終只能分道揚鑣。不過,婚姻既是稀缺品,婉玲覺得,她作為一名普通人何必傾其所有孜孜以求?并且,在與朋友們的交流中,她發現,她羨慕的那些已婚穩定的朋友們也在羨慕她的單身自由。
于是,她關于婚姻的焦慮便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對自己的無限找尋。
從旁人看來,她的生活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但是唯有她自己知道華麗表面下的飄搖:與父母長期共處一室毫無個人空間的摩擦,未來行業飽和后的工作朝不保夕的可能,沒有任何一個領域的專業深入沉淀致使隨時會被替換的無力感。其中,她個人的社會價值,尤為令人憂心。
在某個行業風口正盛的時候,即便是一頭豬也能飛起來。當行業風口減退,突如其來的對人生的思考和探尋占據了她的內心。當她終于鼓起勇氣直面迷茫,向許多年長之人尋求幫助時,幾乎所有人給她的答案是一致的,“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如此簡單的回答,她在十歲、二十歲、三十歲的年齡段分別聽不同的人提起過。然而,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聽到同一含義的話語,她的理解卻大大的不同。這大概是人生的神奇之處。
在亦步亦趨跟隨著家庭和社會的規訓下走過三十年的嚴婉玲開始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情,和自己想成為的人。她試圖分辨那些曾經令她魂牽夢縈的事物,究竟有多少是因為被其外表呈現的海市蜃樓所吸引。她試圖感受對于現今她所處的行業、所在的崗位、所擁有的人生面貌的真實情感。她這才發覺,真實的自己在過去的三十年里總是狡猾地隱藏在社會和他人標準之下,模糊著社會所要求的,和她自己所真正渴求的邊界。
嚴婉玲是個擅長用感性發覺問題、理性解決問題的人。按照她以往解決問題的方式,她將所有難題和困惑列在白紙上,逐個推敲尋找引發焦慮問題的可能解決方案。枯坐幾周后,蒼白無力的她轉而向外尋求解藥。她又找來一張紙,將自己的愛好分門別類地寫下,接著搜索了所有相關的活動、課程、社團。逐一嘗試之后記錄下自己的感受,在自己的不斷感受中挖掘能夠持久輸入內驅力的樂趣。
連續兩年來,她大量閱讀、思考、寫作,步步為營,不斷在體驗、實踐、開悟中穿梭,逐漸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思維方式,盡管她尚且不知道如此對她的未來是否能提供切實的好處。不過,話說回來,生活可從來不會在改變的當下告知未來可能的好處。若是當下就能知道做下的事情未來確定有真金白銀的回報,那么大家必定會蜂擁而至,這么做的結果,就是每個人可能都得不到任何好處。但這樣的情況極少發生,畢竟所有人都會懷疑,而懷疑會殺死一切可能促成改變的苗頭。哪怕抱著懷疑的態度做一個堅定的行動主義者,興許都能讓人生有一線轉機。
婉玲希望自己能是堅定的行動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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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珊海病假結束回到崗位后已經一個月了。
在珊海病假期間,由新上任的副店長李靖代管二層員工。當她回來后,李靖與她做了簡短的工作交接。大家對她的態度一切如常,珊海很快又投入到日常工作中。
李靖是個梳著大背頭、長相端正、氣質油膩的三十歲男人。他學歷不高,早早就出來打工,社會經驗豐富,因此也顯得略微油滑。在珊海眼里,李靖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典型。多年游走社會的經驗和對于社會準則的領悟力讓他在察言觀色方面的能力一騎絕塵。客戶眼睛轉一轉,他便立刻把衣服的所有色號都拿在手上供客戶挑選;客戶嘴巴撇一撇,他立刻引著對方到架子另一面的展示模特上看效果;客戶的手抖一抖,他會趕緊吆喝著把所有的尺碼都翻找出來給客戶比劃。他尤其對入店的女性很有一套,每每都能將爽朗的中老年女性客戶逗得哈哈大笑、讓社恐的青年女性客戶侃侃而談。
他對于店長和上級的態度自然是殷勤至極,但對基層員工的態度也不差。只是從珊海的角度看來,她作為一個正經畢業的大學生,很不喜歡李靖這股子社會氣,所以總是對他的印象很差,說話時總是有股子若有若無的冷漠。
李靖自然能感受到白珊海對他的些許疏離。多年的摸爬滾打,他能敏銳地察覺到所有人對他態度的細微差別。不過他并不在意,一來,他只想往上爬,并不在意非核心人物對他的看法;二來,白珊海的年紀和閱歷如同一條清澈見底的淺溪,相對于那些心機深沉的上位者,這樣白紙一般的單純姑娘對他的態度不值得他費太多精力去在意。
當然,這也并不代表他對于珊海以及其他基層員工的態度只是虛假的善意。這么多年來,他見過太多人的起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任誰都無法與高深莫測的生活抗衡。所以,保持友善而真誠的態度,至少維系與所有人表面的和平和相互理解,對他的前途來說異常重要。畢竟,他只需要付出的情緒價值,而情緒價值確實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優勢。
但李靖也未曾想到,白珊海會主動找他學習店鋪管理的工作。開始,他以為珊海只是不服自己獲得了副店長的職位,想要近身討教、切磋比較。但不久后,他敏銳地發現珊海對他的冷漠和疏離似乎淡去許多。
李靖對于珊海態度改變的感受是正確的,珊海確實對他有了不少的改觀。
白珊海一開始找到李靖學習,卻并不是因為不服和不甘。她因為晉升失敗,抱著不平請了許久病假,但在休假整期間想通了許多事。一直以來,她看自己總是帶著朦朧的濾鏡,看他人則帶著犀利和批判的視角。就比如她與媽媽的爭執,她后來時常會把其中的每一句話都拿出來細細斟酌。若是旁人,她必然會一條道走到黑,絕不反思,錯都是別人的,自己永遠站在正義的、有理的一方。然而這人是媽媽呀,那個接到她電話立刻請假趕來無微不至照顧她的媽媽。她應該要理性地思考自己與媽媽之間的分歧。媽媽幾十年的刀子嘴豆腐心已經形成根深蒂固的習慣,至今天似乎已經無法根絕。珊海即便希望闡述自己的觀點,何必要以情緒泄洪的方式呢。她這段時間與婉玲時常聊起這些錯綜復雜的家庭關系和社會人際關系,婉玲以自己一貫的客觀態度給了珊海甚多開導。其中就包括對升職副店長的這位李靖的相處建議。
“他能得到眾人一致的好評價得以升職,必然說明他在某些方面比你努力。當然,這不代表你就不優秀了。”婉玲緩緩地說。她逐句吐露,似乎在斟酌每個字。
“我知道你并不喜歡這人的處事方式,但可以看看他有沒有任何你覺得能學習的方面,比如利用手邊所有資源為自己服務這個特質,你也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如何做的。有句話叫‘師夷長技以制夷’,你靠近他,看清他是怎么處事的,可以用他的處事方式對付他,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白珊海一臉為難,她覺得自己沒法厚著臉皮去向一個自己都看不上的人討教學習。再說,李靖肯定知道自己不喜歡他,若是她突然改了面貌,大家會認為她向新的副店長獻殷勤。
婉玲微微笑道“這倒不難,就第一個問題,你只要向他開口,踏出第一步,后面就都容易了。你既然都瞧不上他,何必在意他對你的看法。就第二個問題,你只要向人請教時不卑不亢,即使他們想蛐蛐你,都沒有這個素材。”
珊海覺得可行,于是就有了找李靖學習的這一出。前幾天,珊海盡管在向對方學習,骨子里還是抱著高高在上的態度,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發現李靖確實在服裝搭配、看人說話上有獨特的天賦;在同樣的季節首推服裝配飾堆里,李靖總能挑出匹配當季潮流的款式,并把一堆平平無奇的衣服搭配得潮酷有范;在同等暴躁的客戶面前,李靖總是能幾句話就把人說得眉眼俱笑;在季度和半年度的報告和文案撰寫時,李靖總是能精準地把所有匯報內容用上層希望看到的方式呈現。
珊海從最開始的不屑一顧,到后來的每每暗暗稱奇。她依然不喜歡李靖八面玲瓏的油滑,但她也確實無法否認此人比她的高處,待人的態度自然微妙地發生了轉變,繼而被李靖鋪捉到。
于是,店鋪里員工常常驚訝地發現珊海跟在李靖背后,幫忙打雜做事,甚至有時候還會相互開一些友善的玩笑。一時間,謠言八卦四起。不過就如同婉玲說得那樣,珊海在交流中不茍言笑的認真態度確實讓人抓不住什么把柄。就連最八卦的趙依依,也只能因為擠不出他兩的八卦而搖頭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