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正值太平盛世,百姓居有定所,業有所興,官道旁溪流潺潺,野菜遍布。
此地偏遠,四周不見村莊,官道之上,除過往的商隊,其余百姓蹤跡寥寥。
今日烏云遮蔽,日光不似前幾日那般猛烈,卻不見涼爽。
迎面吹來的風帶著濕潤,短暫散了些許沉悶。
衛家正同洪家正趕著去西國的邊境,他們要去尋找衛家長子衛云凌。
已趕了些日子,唯一一個不屬于這兩家的例外——施青,她也開始逐漸適應這趕路的強度,她邊慣性挪動腳步,邊大口大口地喝水囊中的水,所幸,在這又潮濕又悶熱難當的氣候,能用足夠的水去解渴緩解。
洪家的老大問衛爹:“到哪里了?”
衛爹說:“馬上就離開我們州府的地界了。”
此時薄霧冥冥,仿佛是要下雨的模樣。
這些日子,每天日出走到日落,幾乎所有人都在疲怠狀態,看著士氣低迷的隊伍,眾人便就近在官道邊,挑了個好位置扎營。
“今日大家且都休息小半天吧!”
“太好了!”眾人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
看著大家的歡喜雀躍,衛娘寵溺道:“這天悶熱,今日我給大家煮點野菜粥,又解渴,又好吃!”衛娘憋著小驚喜說,“我會往粥里加一勺油浸肉!”
這句話如有魔力般,叫所有人不自覺分泌口水,都惦記著肉粥,施青吞了吞口水,這趕路的強度足以讓任何食物都變得難以抵抗。
前幾日每逢休憩時分,同行眾人總會分散到周邊尋覓野菜,收集枯樹枝之類的。可現下食物充裕,昨日所采野菜尚有剩余,野菜難以存放,天氣也變得悶熱難耐,眾人慵懶倦怠,不愿有所行動。
縱使即便如此,大伙仍舊自覺地忙活起來,去撿拾干樹枝,或是清洗好野菜。
不多時,粥已漸趨煮熟,飄散裊裊熱氣。
官道突然走來浩浩蕩蕩的隊伍,綿延伸展,似無盡頭。
細看,這隊伍明顯由一群奴隸拉著板車組成。
但見這群拉板車的奴隸,個個瘦骨嶙峋,形同骷髏。許是之前的驕陽將他們的皮膚灼成深褐,而他們的面孔上,眼神呆滯,表情麻木,他們只是慣性地邁動著步子,仿佛已喪失了思考與感知的能力,仿佛已對自身的苦難境遇無知無覺。
他們雙足雙手,皆被沉重的鐐銬禁錮,每走一步,金屬碰撞,發出聲聲輕響。身上緊縛的車套深深勒進皮肉,他們卻仿似渾然不覺痛楚,只顧埋頭拉動那滿載的板車,板車各個皆蓋著草席,并不清楚所載何物。
奴隸們拖著沉重的步伐,緩慢前行著,雙腿止不住地顫抖,每邁出一步都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旦有人腳步稍慢,落后于其他奴隸,監工手中的鞭子便會毫不留情地落下,狠狠地抽打在他們那皮包骨頭的身軀上,瞬間綻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然而,他們只是默默忍受,不曾發出哪怕一絲痛苦的呻吟。
負責監督的奴隸主們,身著樸素布衣,所以,這并非押送犯人的流放隊伍,而是一支純粹的奴隸運輸隊。
奴隸主個個身材魁梧壯碩,滿臉橫肉,目露兇光,與身旁瘦弱不堪、萎靡不振的奴隸們形成鮮明殘酷的對比,一方肆意掌控著另一方的生死與命運。
衛家眾人才應付過劫匪,前日的恐懼還未脫離,此刻心已是撲通撲通狂跳不止。
衛月依不同于上次經歷劫匪的自信,眼前的局勢只讓她開始感到絕望,瞧這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的隊伍,與前日所接觸的劫匪簡直小巫見大巫。
逃也不是;若此刻貿然逃跑起來,無疑會引起注意。假若那些奴隸主本就是有心加害,跑起來只會招致更快的滅頂之災。
眾人也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禱,盼望著這支奴隸隊伍并無加害他們的意圖。
衛家眾人滿心憂慮之時,那黑奴隊伍已然從他們面前緩緩走過,直至隊尾。
只見隊尾處,有九個壯漢在負責監督,他們那剽悍兇狠的模樣,光是遠遠看著,都叫人不禁心生寒意。
眼見這奴隸隊伍逐步逐步遠離衛家了,眾人這才悄悄呼出一口氣。
突然,由后方追上又一個壯漢,此人拖著一只不斷流血的狗子追上隊尾,叫住其中一個男人回頭。
“張頭,我打死了一只野狗!今晚有狗肉吃了。”
他手中的狗奄奄一息,全然沒了掙扎的力氣,只是不斷抽搐,渾身是血,狗的腦袋已經血肉模糊。
他單手拎著狗腿,健步如飛追上隊尾,那狗的腦袋被他搖得一晃一晃,如此模樣,從衛家人的面前小跑而過。
恰在此際,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陡然出現,狗的眼睛竟脫落而下,那淋漓鮮血的眼珠子,直直滾動到施青的腳邊,好似有某種詭異的怨念,卻直勾勾地盯著施青。
施青頓感頭皮發麻,一股強烈的驚悚之感瞬間涌上心頭,差點就要失控尖叫。她忙用手緊緊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可身體卻不受控制地瑟瑟發抖。
那狗脖子上分明系了一條紅繩,怎么能是野狗?
拎狗的壯漢已經過去了,施青面對剛剛所見到的一切實在震驚不已,這幾日的痛苦,突然在此刻放大了。她的淚水不禁撲簌撲簌掉下,她止不住顫抖的手攥住衛月依的衣袖,小小聲叫了一句“月依。”
這時,拎狗的壯漢,與被他叫住原本就回頭的壯漢張頭,齊齊往衛家這邊看了一眼。
他們不是沒注意過衛家這邊,只是不曾有任何動作。
那回眸的目光滿含煞氣,亦透著一種即將展開攻擊前的危險氣息,叫人不寒而栗。
想想那些枯瘦的奴隸,他們在這殘酷的境遇中艱難求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何嘗不是在被無情地“吞食”?被這黑暗中被壓榨著最后一絲生機與尊嚴,何等殘酷。
施青的內心被恐懼徹底占據,慌了神,眾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一回,隊伍的每個人都讀懂了那回眸眼神內含的戾氣。
只不過,有些人即便內心慌亂無比,卻仍強裝一副鎮定模樣,試圖掩飾內心的脆弱與不安,只有微微顫抖的雙手和略顯急促的呼吸透露了蛛絲馬跡。
那些壯漢剛背過身,衛月依便趕緊跑去板車翻找東西,好不容易找到她特地備下的粉末,她顫抖著手將粉末倒進還在煮的粥里攪和。
衛家大嫂周茵娘緊緊抱著兒子,無助地問向衛月依,“怎么辦,怎么辦?”
周茵娘作為衛家唯一一個壯年人,她的恐懼不能投向長輩,她不能投向自己那身體才四歲的兒子,她不能投向外男洪家,她不能投向看起來比她還抖得厲害的施青。
此刻有多心酸,仿佛墜入深淵,孤援無助。惟有一個才十一歲的小姑姑衛月依,看著還算鎮定自若。
衛月依快速讓自己先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分析道:“我們九個人,只有一輛騾車,他們卻有馬,就算是扔了所有東西駕著騾車也跑不了,與其拼死掙扎,不如他們若是襲來,我們先投降。既然他們是抓黑奴的,不會要我們的命。總之不論他們說什么,我們皆順著就是。”
周茵娘緊緊握住衛月依的手,兩雙小手相觸,皆是冰冷的,又似有絲絲力量在傳遞。衛月依堅定的雙眸地望著她,便令她心安不少。
衛月依悄然將一塊刀片藏于袖內暗袋之中。雖才十一歲,可她的冷靜沉穩,反而驅散了眾人內心的慌亂。
未過多久,那幾個壯漢果然折返歸來。待他們靠近,衛月依默默點數,一共八人。
不出所料,壯漢手中皆持橫刀。八人,此數計得甚是精算。衛家與洪家合共九人,其中尚有一名四歲稚童。
顯然,壯漢們方才便亦擬定計劃,竟毫不掉以輕心,將衛家一行人這般看重,為求速戰速決,連十歲左右的少年都單獨計數,欲一人對付一個,最后只剩個稚童,一雙小腿,能逃去何處,不過須臾間便輕易擒獲。
衛家與洪家不過是尋常農戶,與這些壯漢相較,根本無力正面抗衡,且人數亦少。若逃竄,必逃不遠;若直面搏斗,也是絕無勝算。
彼時,那拎著狗的壯漢隨手將狗丟擲一旁,徑直朝衛家走來。衛娘率先開口道:“好漢,好漢,我們投降。”周茵娘亦趕忙說道:“你們想要什么,我們皆會照做,只求莫要傷我們。”眾人皆齊聲高呼投降。
壯漢見他們如此干脆認降,遂樂呵呵地將眾人逐一捆綁起來,還笑道:“這便對了,投降可少遭些罪,就喜歡你們這種膽小怯懦東西。”
“哈哈哈哈”
“想不到這次竟然如此輕松,這幾個沒用的,還真不禁嚇。”
鍋中肉菜粥已熟,散發陣陣肉香,衛娘在里面加了一勺油浸肉,后面衛月依又多挖了幾勺油浸肉進去,此刻帶著肉香的野菜粥濃郁香氣撲鼻而來,引得人口水直流。
綁完衛家的壯漢放松下來,自然就被冒著熱氣的肉粥吸引。衛家生的火還旺著,粥咕嚕咕嚕冒著泡,壯漢把剛剛扔一旁的狗重新撿過來,拿刀把狗剁了,直接用衛家板車上的水洗狗肉,把粥挪下來,把狗肉架在火上烤。
他們一邊喝粥,一邊吃狗肉。
這狗太瘦,全身上下都沒多少肉,很多地方皮包骨,他們連腸子都拉出來吃。
也僅僅狗腿肉稍微厚一些,稍微烤熟了一點,他們就切下來一點,那切下來的肉,一面熟的,另一面還帶著血絲,他們茹毛飲血,似一刻等不了,伴著熱騰騰的肉粥狼吞虎咽。
野菜熬成的粥,始終伴著些許苦味。肉香肥美伴微苦的野菜滋味層次分明,苦味竟然更添食欲,苦得恰到好處。壯漢圍坐,一邊啜飲肉粥,一邊閑聊。
其中一壯漢滿臉堆笑,開口說道:“這粥滋味甚是好!多虧了張頭允我前來,既能有狗肉可享,又有這熱粥下肚,今夜居然還輕易立下功勞,小人能跟著張頭,那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三生有幸啊!”
那被叫張頭的,歪嘴笑著輕哼一聲,“你們有數就行。”
另一壯漢說:“咱們這次帶了五百奴隸的隊伍,不知明日林首會賞多少銀子呢?”
其中一壯漢指了指衛家:“張頭,你看我們今天綁的這九個人,有小孩,還有四個小娘子!四個壯實男丁,他們個個看著就耐用,尤其那兩個花季小娘子,哎喲,細嫩又豐潤……”壯漢盯著施青和周茵娘舔了舔唇。
施青和周茵娘年紀差不多,是隊伍之中正值年華的女子。
“這兩個小娘子,帶回去之后肯定是……再看那年紀最小的小丫頭,林首可最喜歡這種還未及笄的小丫頭了,到時候賞賜……別忘了兄弟們……”說話的壯漢臉上正露著諂媚的笑。
他們圍坐在一起,手中捧著熱氣騰騰的粥碗,一邊暢快地高談闊論著。
而此時,壯漢不曾留意的角落,衛月依已經不動聲色地從袖口暗袋摸出早已藏好的刀片,她的目光始終警惕地留意周圍那些正沉浸于暢談的壯漢們,同時,以極其細微的動作,將刀片割過綁住自己手腕的繩子,她的動作輕得幾乎聽不見一絲聲響。
衛家眾人自始至終都表現得極為乖巧順從,既沒有哭鬧,也沒有任何掙扎反抗的舉動,這使得那些看守的壯漢們逐漸放松了對他們的監視,熱粥逐漸讓壯漢安定。衛月依趁著這難得的松懈時機,手上稍稍用力,繩子便斷了。
成功割開自己手上的繩索后,她裝作不經意地調整坐姿,將刀片巧妙地傳遞到旁邊的周茵娘手中。就這樣,刀片在眾人之間一個接一個地悄然傳遞著。他們的手在衣袖的遮掩下,謹慎地重復著割繩的動作。盡管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但面上依舊假裝被綁得嚴嚴實實,維持著順從降服的模樣,沒有發出一丁點驚動壯漢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