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又一日,天色漸漸沉,衛家這邊飄散出今日夕食——野菜湯的清香,營地彌漫著氤氳熱氣。
其它的眾人正忙著將今日所砍來的樹堆積好,熱湯出鍋,眾人便直接放下手中的活,圍坐一起。
夕食的聚餐氛圍總是比朝食更要溫馨,尤其是在困頓中,還會多出一層濾鏡。衛月依卻遽然環顧了四周,她察覺到了似乎有隱隱約約的窺視目光,便低聲對著眾人叮囑了句:“快些吃。”
然而,還未等施青拿起碗勺,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牽著瘦弱如柴的幼子踉蹌著走近了,婦人神色凄苦,滿臉風霜,聲音還帶著哭腔:“幾位郎君娘子們,給一點野菜湯也好……可憐可憐我家孩子吧。”
施青目光落在那個幼子身上,那幼子面色蠟黃,無力倚在婦人身上,雙頰凹陷,一副常年不吃飽飯模樣。施青只清晰看見了,她們的眼神中滿是哀求。
衛月依當機立斷站起身,擋在施青身前,冷聲呵斥那婦人:“去別處!不許靠近我們!”
婦人頓時跪地上,哀求的聲帶著泣音,道:“小娘子,大恩大德,我替孩子磕頭相謝了!再不給一口吃的,他就活不了了啊!”說著,她將幼子按跪下,小小的膝蓋觸地時,好像發出了沉悶的一聲,正擊中施青的心。
施青手中的碗微微一顫,忍不住站了起來,她剛想走上前,卻被衛月依一把攔住。衛月依擋在她面前,對施青搖了搖頭,眼神中滿是警告。
施青卻繞開衛月依,欲蹲下身,將手中的野菜湯遞過去。衛月依迅速拉住她的手,帶了幾分壓抑的怒意,她一字一句地說:“別犯傻,這種時候不要去負責別人的可憐,你沒有義務,更沒有能力。”
但施青卻輕輕把衛月依的手撥開,說:“怎么會,他們只是要一碗野菜湯而已,也沒要別的,這才是真到末路了,我也不能看著別人有難不幫。”
婦人迅速接過湯碗,得了野菜湯便連忙道謝。施青趕忙將二人扶起,婦人帶著孩子便匆匆離開,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
不遠處,有人見到了這一幕,接著,一個男人帶著五六個瘦弱得快要昏過去模樣的孩子過來了,他們跪在施青面前,為首男子帶頭喊:“求小娘子發發善心,我家幾個孩子已有幾日未食了,求小娘子給點野菜湯吧。”
那幾個小孩麻木地發著微弱的聲音附和男人,一道求施青。
他們的模樣比剛才的婦人帶著的那幼子更加不堪,更加可憐,更加枯瘦。
施青猶豫著,剛欲開口,衛月依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制止她:“你想清楚,一碗湯救不了他們的命,卻可以把我們自己陷入危險。”
男人見場面在僵持,頓時開始淚流滿面,哭腔更是凄慘地求施青,“娘子發發善心!孩子們熬不住了!娘子啊!”
話音未落,其中一個孩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演的。男人開始哭天搶地:“孩子要死了!求求你行行好!”他的哭喊如利針,刺得施青心如刀割。
施青不再猶豫,再次從鍋中盛出一碗湯,正欲遞給那些孩子。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衛月依的聲音像一道寒風刺入耳畔,“我直接告訴你,你根本救不了他們。”
施青猛地抬起頭,瞪向她:“你是不是擔心我挪用了大家的糧食?我不會!我只給他們我自己的份量,今晚我不吃,你不用擔心。”
“你以為你有多少食物能分出去?”
施青的胸腔一下一下地起伏:“有一碗,幫不了多少,那也是幫。衛月依,我對你挺失望的,我以為你只有傳統和封建,沒有想到,你還冷血。我現在察覺到了我們有多三觀不合。你放心吧,我知道幫他們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只會用自己的份量,不會連累了你們,你就不要干擾我。”
施青再度覺得自己像一座孤島,衛月依的冷漠刺痛了她,在這場對峙中她的理智已經搖搖欲墜。
她做不到,做不到袖手旁觀。即使明白衛月依說得沒錯,碗里的那點湯不足以改變什么,可她怎么去忍受自己什么都不做,干看著一個個生命因為自己的冷漠而受難。
衛月依終于松開手,沒有再勸,反而是站到了一旁,雙手抱臂,冷眼旁觀。
施青要去喂那昏倒的小孩。碗剛靠近小孩,男人卻一把搶過,直道:“謝謝小娘子,不勞煩,我們自己回去分著吃。”
他讓其中兩個孩子一起帶著那昏倒的孩子,幾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此地有人施舍野菜湯的消息,不知如何傳出去了,周圍便涌來更多老弱病幼,愈是來人,愈是多人。都哭嚎著擠到衛家的隊伍前,向衛家討野菜。可施青哪還會有野菜?
場面越來越是混亂,近日山上壓抑的絕望在此刻爆開。
接連一片鬼哭狼嚎,此起彼伏。為了在人群中脫穎而出,還有人高喊著:“菩薩娘子!活菩薩娘子!”
幸好最外頭有上官青玉的隨從顧著,那些討食的,看到上官青玉與衛家似乎很近,倒還是不敢太過胡來。
“我真的沒有野菜了呀!已經把所有野菜都送出了!是真的!”施青很焦急,不斷向那些人強調,卻沒有改變場面。
輪到她帶著哭腔問衛月依,“該怎么辦呀!”
所幸衛家營地只需要守住入口,便可抵御外人靠近,衛月依只是讓隊伍中健壯的男人跟她一起擋在道口,抵御討食村民接近營地。而上官青玉那邊的隨從也不示弱,他們比衛家更害怕村民會靠近了公子,傷害了公子,各個已經拔出劍。
“撲通!”最先討到湯的婦人,不知如何擠進人群,她跪在隨從腳下,跪向施青的方向哭喊,“娘子再施舍一杯羹吧!”
她帶著瘋癲的力氣想要爬近,卻被隨從一腳踢倒在地。
“休要靠近!別怪我刀劍無眼!”
那婦人被踢出傷,卻更勇猛了,發瘋般想要硬沖向施青而去,因為她看見,施青正惶恐地看她。
婦人沖向隨從,試圖掰開縫隙擠過去,這個舉動對上官青玉隨從來說實在過度,也是為殺雞儆猴,隨從直接揮劍,那女人的頭顱直接滾落,幼子見狀隨即驚叫一聲,昏死過去。
圍觀眾人驚叫一聲,心生怯意,這才明白這幫人手段干脆直接,鬼哭狼嚎聲頓時停了,立刻往外面的道口撤退,試圖遠離上官的營地。
遠離上官青玉的營地,離衛家就更遠了,人群僵持不久,開始不舍地散去,還有幾個仍想試一試,看著隨從舉劍怒目圓睜,也不敢冒險了。
衛月依當即轉身,拉上施青先進屋子里躲著:“我們可以把食物賣給上官公子,卻不能施舍難民。”
施青此刻已是嚇得渾身發抖,眼眶微微發熱:“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我只想幫他們而已……”
衛月依瞥了她一眼,淡然開口:“善心未錯,可你無能承載。亂世如風口,這一點點施舍,會讓所有人以為你能填飽他們的胃。”
衛月依頓了頓,走到門邊盯著道口處,面容神情不屑,“沒有實力的善心,只會反噬自身。”
施青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那股滾燙的淚水漫過眼角,一滴淚滑下,涼涼地砸在她顫抖的指尖上。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抹,卻發現更多的淚水已經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她別開臉,想要躲避誰的注視,但轉瞬又壓低聲音痛哭出:“我還是……難以理解……”
衛月依并不看她,背影依然堅韌如鐵,其實藏起了淡淡的疲憊:“弱者不是惡,只是你不能成為他們絕望中的幻影。”
施青淚流滿面:“那我學不會呢……”
她輕聲道:“總有一天你會懂。這個世界,不能單靠善意運轉。”她直接走出雨棚,孤獨望向遠處空蕩蕩的山間夜色。
而那昏迷的幼子,則被方才的帶著好幾個孩子的男人帶走,消失在山林中。
鏢隊這邊。洪老三忙里偷學,一招連學兩日,雖只有這招,他感覺自己已經有所悟,抑不住欣喜,去給師父展示自己對這招式的所悟到變化。
他一扎馬步,下沉丹田,左手借力向前一推,左手收回右手再向前一推,掌風微起,短短兩日,卻有了明顯進步。云一倚在遠處,微微抬眼。
牛雷把正擦著腳的布往洪老三臉上一扔,說,“練的什么東西,省省吧。來給我按腳。”說罷,他倚在貨箱上,腳搭起來。
洪老三慌忙撿起布,急忙去按牛雷的腳。牛雷一臉享受地伸展著腳趾,閉著眼睛陶醉地說:“按得好,力道再大一點……”
看著牛雷一臉享受的模樣,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我可是有什么不周到之處?”
“這塊再用力。啊對對對,這個穴位,哎!”
“不是的……師父,我是問……我方才那招哪里不對?”
“嘖!”牛雷睜開眼就白了他一眼,“慢慢學著吧!練多了你自己就悟了。”
“那師父,你還有其它的招式教我嗎?整日重復一個招式,我也實在有些膩。不如師父再教我一個,我換著練,就不膩了!”洪老三說到這,眼睛都在發光。
“收起你的那些心眼,我還不看不穿你的小心思?我牛雷什么人沒見過,你那小伎倆就別在我面前賣弄,給我好好按,按的時候,不要說話!”
“是……”
當洪老三再次回到哥哥這里,卻只是來取糧食回鏢隊的,衛月依見到洪老三,立刻跑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問道:“等等……別人不能理解的,與我卻或許能理解,我們雖是小輩,卻不似那些不經世事的小孩。你只告訴我,你在你師父那,到底過得怎么樣?”
洪老三有些錯愕,一時之間并不明白為何衛月依對他說這些,只是麻木地說,“還……還好啊,挺好的啊。”
衛月依微微瞇起眼睛,眼神帶著些許深意:“果真么?那牛雷使喚你,吃你的糧食,卻不教你功夫,你覺得你在那兒,真的好么?”
“師父他已經教我功夫了!”洪老三急忙反駁過去,“雖然師父脾氣是有些暴躁,但為人子弟,尊師重道是應該的,我師父挺好的!”
衛月依沒想到,牛雷竟已經開始教他武功,這倒是有些意料之外了,她的目光掃過洪老三手中抱著的米糧袋,說道:“既然你覺得好,那你便好好回去習武吧。不過,記住,這兩日再多想想關于你師父,你一定要多想想,答應我。”
洪老三覺得衛月依有些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間對他說這些,只是稀里糊涂地應了。
洪老三正走,衛月依突然又拉住他,“如果我們跟你師父要兵分兩路的話,你要跟我們,還是跟師父?”
“既已有師父,師父為大,肯定是跟師父走的。”洪老三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衛月依不再多言,只是拉了拉洪老三手中的米袋子,“你已經答應我要多想想了,也許你師父有些別的你還沒感受到。那你先回去吧,這兩日,你若要回來,且快些回來。”
洪老三有些迷茫,“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改主意了,就快點回到我們這里。你哥哥們嘴硬心軟,其實也盼與你團聚。”
洪老三沒有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便低著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