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旦添加好友,就會有不時的聯絡。木嶼從不涉及敏感話題,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裂,隔閡,戰爭,雖然不能像之前那樣親密,但是只要存在,仿佛觸手可及就會讓木嶼感覺安定。
有一天他說:“你覺得在你和我父母之間我會選擇你嗎?”
“我自然不能和你父母比。”
“好好活著。只要活著一切都有希望。”
“我難受。”
“何必這樣,好聚好散。我是要結婚的,我家人不會允許我不結婚。”
木嶼啞口無言,她知道這是她給不了的,盡管她如此愛他,但她更愛自己。他的父母都是傳統知識分子,思想保守,要他在一定年紀要結婚生子,組建和他們一樣看起來結結實實的家庭。她性格潑辣直率,絕不妥協退讓,是無法和他的父母長久共存的,種種客觀條件都在說明他們不合適。不合適就無關愛或者不愛。
她又問:你喜歡她嗎?
他說,廢話,不喜歡為什么要在一起。
她沒有再詢問多余的細節,也沒有質問,她心里有很多疑問,比如,他愛不愛她,為何要分手,他與女友什么時候認識的。不過,她已經沒有力氣問那些于自己重要,于他無足輕重的問題了。她頂著屏幕感覺心臟的血液在撤走,冰冷和顫抖再次包裹全身。
她得到答案之后沒有再問過關于他新任女友的任何消息,所談的話全部是關于他,關于她,只有他們兩個人。
直到有一天他在談話結束的時候說:女友很粘人,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和你聯系,她知道了會不高興。你不要跟任何人講,這對你我都好。
蘇木嶼盯著屏幕看了很久,心思逐漸回籠,不得不面對面對現實:她不高興你還找我,你居然還關心她高不高興,我面對這樣的你,可曾考慮我的感受。
他在出口的時候已經清晰明白會傷害她,一個字斟句酌,對標點符號都嚴謹對待的人怎么會對言語傷害的力度渾然不知。他主動接近,又恐懼太靠近,貪戀她的美好又對帶刺的玫瑰心存戒備,出于憐憫要戳破她的幻覺,越陷越深對他也很危險。那么偶爾美好氣氛之中需要降降溫,讓自己也清醒理智。
他需要的時候,她就會積極響應,他的新女友撒嬌,粘人,愛吃醋,會發脾氣,可愛,會賣萌。而她懂事,疏離,理性,不愛打扮,對男人沒有依賴,贊美,女性氣質薄弱,仿佛感受不到她的性別。男人就是既要還要,一個用于實實在在生活,一個用于精神領域豐實。結婚之后出軌對象也多像她這樣的人吧,家里有個賢惠能干,主持大局,優雅知性的妻子給他生兒育女,但從不曾放棄對外面女人的征服,一個不適宜日常作伴,但是可以偶爾小酌的烈性酒,為平淡生活增添風味意趣。
她為這個男人的貪心,把自己放在無足輕重的位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做法感到心痛,為了維護自尊,這晚之后,蘇木嶼刪除他的好友,關于他們的交談聯絡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陳可欣。她仍然選擇保護他。
他敏感脆弱,她亦是表面堅強。兩座冰山,無法相融,相互取暖,有的只是冰凌使雙方破碎掉渣。相處的尷尬不適,讓他幾次決定結束與她的所有關系,企圖逃避。她的愛情太過純粹,不摻雜質,來得瘋狂直接,只在理想層面存在,若在現實中渴求,會讓對方恐懼退縮,難以承擔。
在學校里,領導們開大會,輪流教學生們更加努力珍惜時間刷題,灌以雞湯,捧出學生代表說些他自己都懷疑的鏗鏘言論,氣勢震懾云天;回到家里被供養,只要一心學習,捧回滿意的成績單就能受到贊美,認可,家庭地位;辦公室里,他們談論彼此孩子的成績名次,上了哪所學校,學習那種課外技能。
每一次贊美令她焦慮,每一次的失敗令她難堪,她好像成為相互攀比的工具,好成績令彼此活著的每一天都花好月圓,呈現一片祥和。
“教育”最快捷的途徑是洗腦,教會獨立思考,判斷是非,做出選擇需要更多的代價和風險。將所謂的“對與錯”一一呈現,教會思辨選擇,需要更多力量,這力量很多成年人都不具備,那么直接下定義就顯得簡單粗暴,快捷高效。
定義這是對的,那是錯的,對的是考個好成績,錯的是不學習,至于為什么,有什么意義,那不重要。如同成年人要結婚生子,要找一份不被輕易優化,干到老,干到死,干到退休的穩定工作一樣,對意義從無懷疑。
無論何時何地她接收到的信息只有這些,其他的聲音好像被某股力量故意截斷屏蔽,沒有手機,沒有網絡,課外書被限制,校門把她的精神世界都限制在這方寸之間,除了上學補課她基本不出門。每個人都如同大山里的孩子,每個人都是一座隔閡的島嶼,看不見的山存在每個人的意識里,因此難以翻越,甚至認為不存在。
他們從來不知道學習像欲望一樣沒有止境,不知滿足難免自傷。沒有交流只有單方面的灌輸,世界一直是黑白電影,她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別的顏色,她還有別的選擇。
在那么那么長的幾年里,木嶼都不曾懷疑過這點,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停下了趕往上學的路上,她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活過,像被扣在碗里,因為被迫的無知,她沒有選擇的權利。
光鮮亮麗的成績成了恥辱,等待著某一天高出掉下來,紛紛的議論輪到她的身上。她藏在雨傘下,面部猙獰失聲痛哭,齒輪停止了轉動,她感到一直生活在謊言和欺騙里,更加恐懼的是,不知道真相在哪里。就在那么黑暗的日子中,黎思清是蘇木嶼的一束光。
她在一直在反叛,這反叛的路很長,她站在起點,馬上就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