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溫和降雨交替，萬物抽枝發芽，明亮的嫩綠色照亮整個城市，櫻花，茶花，茉莉花，鳶尾，海棠花，梨花逐漸盛開，一整年的蓄力在這一個月里全部爆發，又在一場場大雨中凋敝。美得那么轟轟烈烈。鼻腔里是泥土的味道，雨后泥土松軟，露出一點陽光就能讓植物長勢飛快。

廣玉蘭樹碩大潔白大花在綠化帶兩旁盛開，高高掛在枝頭，形狀如同荷花，或含苞，或大開，或已開敗，凋謝時花瓣失去純白光澤，墜落泥地。

白薇對木嶼說，“我接受了上司的表白，我一直都知道他對我和另外一個女子有想法，他在權衡利弊之后一直對我獻殷勤，我就知道他做出了選擇，就在我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他拿著一束花對我提出交往。對上一段感情我已經筋疲力盡，他對我很好，在他身邊我感到安全放松，成年人之間就是如此簡單明了，沒有拖泥帶水，目的明確，直奔主題。我知道，如果我拒絕了他，那么我們之間再無可能，他會迅速尋找下一個目標。”

他們交往沒多久，雙方確定目標之后迅速結婚，除了她不愛他，一切都好。他溫柔體貼，生活中保持自律，有健身的習慣，事業正處在上升期，經常應酬到很晚才回家，工作上一直備受關注。

結婚之后住進新房，做全職太太，她發給木嶼新做的美甲圖片，向她分享這個時代時髦的訊息。每個月購買新款服裝，各式各樣的鞋子包包，出門之前熟練地從頭到腳打扮一番。與家族女性聚會下午茶，逛街購物，像被圈養在身邊的寵物。

“木嶼，我跟你講，上學的時候你跟誰都不交流，連人盡皆知的消息要不是我告訴你，你都不會知道，相比較顯得我很八卦一樣，你的心思太單純，對周圍的人與事又很漠視，與人疏遠，不清楚人的無恥能到什么地步。

班里那些男生，私下在群里互相討論班里女孩子的胸，腿，臉蛋漂不漂亮，甚至私密床事也會拿來討論。有些人的惡臭是從小到大的。他們家庭優渥，住別墅，專車接送，請私人家教，有學習第一第二的，也有吊兒郎當學著玩的，這跟一個人受多少教育，有沒有錢完全不沾邊。

以前工作的間隙，聽見男同事物化女性的言論在公眾場合張口就來，甚至作為尋找同類，尋找認同感的交際方式，無非是為了搭建小團體。把女性作為生育工具用來傳宗接代，買來作為伺候生活起居的保姆，作為解決生理需求的穩定床伴，所有的一切組成讓他們得以體面，建筑起堅實的后盾。無論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最終都離不開老婆孩子。這個世界遠比你想象的還要骯臟齷齪。”

白薇把頭靠近木嶼在她耳邊說，“上學時他們甚至還舉辦過那種聚會。”她把“那”字重重地念。然后又遺憾地說，“有時候我想天下的好男人都死絕了嗎？當我遇到我老公的時候，覺得喜不喜歡都無所謂，起碼他在別的方面是令我滿意的，當我把情情愛愛看淡的時候覺得輕松多了。”

木嶼在少年時空有叛逆之心，在各個方面老舊古板，穿著土氣，白色棉質內衣，運動休閑服，不修邊幅的頭發，女性特質弱化，心也剛硬倔強。

經歷感情挫敗，她大變樣，恰逢網絡時代迅速興起，每個月更新美甲，折騰自己的頭發，化上精致妝容與人聚會，關心身材線條，在健身房揮汗如雨，喜歡一排排口紅，包包，香水，時髦衣衫，精致的生活疲憊且毫無收獲，內心更加焦灼空虛，她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且無法找到解救的答案，于是停止這樣的生活，無法通過物質作為人生的意義，延續生命。

人若嘗了形形色色的苦，是否會知道何為樂。

小孩時身體靈活矯健，有花不完的力氣，心思單純明亮，十點之前必須關燈躺在床上，從未因為身體不適而承受痛苦，感冒發燒，小病小災吃幾天藥，吃好喝好很快就會恢復。耳聰目明，剛剛接觸手機，耳機的最低音量聽得清清楚楚。

人若真的能返老還童，那一定是遵循原始的生活，讓經驗作廢，消除習以為常的習氣，遠離電子產品和過剩的信息，無論是精神和肉體都能得到飽足。身體是容器，堆積科技與狠活如同垃圾桶，只會加速報廢的速度。出生即是巔峰，到老死之前一直在受苦受難，肉身和精神如同柴火，如同蠟燭，一直在燃燒消耗，終有耗盡的一天。

年輕時去體驗，去驗證，去盡可能得經歷，沒有對比，無從分辨，愛恨情仇，情緒妄念都裝進容器，然后吃過苦頭，反觀自省，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通過學習，凈化，篩選，去掉腐壞的東西，一一確認，簡化思維，老年的功課是重新清空自己。

漸漸老去的是身體，經歷過風浪，世間體驗，覺知應該返璞歸真走向原始，到老的時候，像孩童時一樣沒有污濁之氣。而不是依然執著萬般變化的表象，與人揪斗，情緒化，揣著很多未滿足的欲望，等待死去。

在城市生活，去超市購買青菜，葉片沒有一個蟲眼，形狀完美色澤光鮮，但是吃起來沒有香氣，這是需要多少農藥化肥堆積出的商業品，短時間內快速成熟進入市場被挑選。在農村自家園子里，隨手摘下一個黃瓜，汁液飽滿，口感爽脆，路過香菜地遠遠就能聞到強壯的香氣襲來，油菜，菠菜，小白菜，各種青菜有它獨特分明的味道。人想活得合乎自然，合乎本性是如此艱難，逆行而上需要勇氣。

白日里高溫潮濕，衣物被汗液潤濕粘在皮膚上，清晨和傍晚有清爽涼風絲絲吹拂，更適合晚睡早起，午時小憩。經過幾個月的陰雨連綿，天空灰蒙蒙，有時上午還晴空白日，下午突然暴雨傾盆，但天空仍藍天白云居多。落日時分，熱烈夕陽染紅大片云朵。

年輕時受困妄念情執，成年后受困于現實，流動不息的苦惱從未停止，生生不息，如同海浪翻涌，無停息，不間斷。苦惱并沒有被實質解決，仍不明白情愛如何獲得，長久維系，是時間沖刷了洶涌的念頭，通過經驗實踐，課題在改變。

上午十點下火車，木嶼驚奇地發現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火車站，比以往見過的所有火車站都要簡陋，蜘蛛網掛在油漆脫落污跡斑斑的墻壁上，潮濕污臟的地下通道，墻壁上的燈發出茍延殘喘的微弱光亮，如同穿越時空，回到二三十年前。

整個大廳不到十張椅子，無人的售票口陰暗骯臟，整個車站工作人員只有四五個人，她前腳剛剛走出門，一個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就從腰間拿出鑰匙鎖門，好像這個車站每天只有這一趟車，所有人整裝待發就為了接這十幾個乘客下車。

小鎮中心逐漸熱鬧，并不落后閉塞，柏油路行駛的車來來往往，建筑老舊，墻皮一塊塊脫落露出暗淡底色，道路兩旁商鋪樸素，簡單，不像大城市燈火輝煌，熙熙攘攘。此時接近中午，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味道，商鋪門口三四個中年婦女聚在一起，穿著寬松短褲短袖坐在石階上，手指夾著劣質香煙，圍在一起說著閑話。

木嶼坐在摩托車上被當地人帶進村子。廣袤平原延伸到視線盡頭，天空蔚藍誘人，松軟白云低懸，一望無際。平原遼闊無際，沒有邊界感，不僅沒有天花板，也沒有方圓，分不清方向，一眼望得見大地盡頭，周身的邊界喪失。

“歡迎你，木嶼。”

迎接她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身形瘦高的男子，穿著軍綠色短褲，黑色寬松短袖。他對木嶼說，“你來的路上那兩旁的柳樹起碼有五六十年，我小的時候就在那里，高大結實，垂柳下來這條唯一進村的路能完全被遮在陰涼下面。”

風吹過發出沙沙聲，垂柳絲茂盛蔥郁，一顆年代久遠的，深沉的，綿長的，莊嚴的大樹仿佛是親切智慧的老者，見證歷史，豐收和四季，她在這里居住的幾個月里常常在此駐足凝望。

這里以前還挺熱鬧，每周都會有市集，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口老齡化嚴重，孩子長大之后，遠走高飛，一去不回，中年人去外地打工，這里逐漸變成一座空城，人員不停在流失，熱鬧的市集也已消失。

木嶼說，“大城市人數膨脹，負載過重，空氣污臟渾濁，馬路擁堵，資源需要通過激烈競爭才能得到。第一次離開家鄉遠走求學，一個人在大城市生活，沒有一個熟悉的人，全是聽不懂的口音，觀察繁華的車水馬龍，燈火通明的街道，周身的一切都很陌生。年紀尚輕內心沒有根基，生命沒有倚重，存在的意義往往需要跟他人互動獲得，也不知道人與人之間是否真的存在磁場，我時常在內心跟自己對話，一整天都不開口講話，當開口的時候聲音嘶啞，口齒不清結結巴巴，口頭表達能力喪失，人的社會性質若不使用就會退化。那時候我的靈性覺知十分敏銳，但是缺乏智慧，不知道該如何發展，如何使用，白白浪費，越是年輕幼小，越能接近神靈。現在我被遮擋住眼睛，看不清；堵住了耳朵，聽不清；散發著的觸角，什么也感受不到；器官依舊能用，感受不似從前，這就是健康的標準，經過藥物調教之后的結果。”

“所以，你帶著智慧和經驗來到這里找回自己遺失的寶藏。”

他帶領她來到當地人居住的一間小院，“之前已經聯系過了，你就先住在這里吧，有問題可以聯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