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煙雙手端著托盤,踏過九曲回廊,往西苑而去,推開門便望見萬年松旁站著一人,滿頭青絲垂落,卻是一襲大紅衣袍,那天地中的光景都唯獨余下了這抹姝色。
“阿婳!”
這聲輕喚,令執筆之人驀地抬眸,恰一陣微風吹來,幾片雪花紛落于宣紙,那人掀起袖袍就著白花勾勒著最后一筆。
“人未見,聲已至,何事讓阿煙這般慌張?”
燕婳墨筆至于白玉硯臺,不疾不徐地走向廳堂。她如今沒有初見時那般弱若拂柳,氣色瞧著好上許多。原來是她精心上了妝容,眉不似柳,一點菘藍盈盈入鬢,眼尾挑起,唇上涂抹蔻色的胭脂,極淡,卻未被身上明艷的衣袍壓下,只是瞳孔里那兩點漆黑因為五官的描繪,再也沒有那般凌厲的深幽。
“我聽父親說他已將王御調到手下人里當職,這回就再也不怕宋凌挾私報復了。”
“嗯。”燕婳看著輕煙臉上難以掩飾的關切,失笑了會:“謀定而后知,知止而方行,不知進退,空有滿腔熱誠不足以成大事也,這小小城衛,地位微卑,若他執著未傷者討個公道,恐會傷人且傷己了。”
輕煙臉上透著幾分不高興,忍不住為王御辯解:“不是京都里的人人都如那宋凌這般仗勢欺人。”
燕婳微微一笑,“阿煙說得不錯。”她鋪開宣紙,揮筆寫下幾字:切莫忘記初衷。
“你替我轉告他,愿他日后青云直上,仍能不忘記自己的初衷。”
輕煙神色別扭,跺了兩腳:“這事請父親代為轉告便好。”
燕婳不接話,目光落到了輕煙用紅帕蓋著的托盤上,疑惑:“這是何物?”
輕煙方才想起手里還托著東西,于是把它放到石桌,待揭開帕子,天底下女子夢寐以求的殊榮就這樣呈現在燕婳眼前,九龍四風冠,飾翠鳳,配珍珠翠云十二樹,大紅吉服,上面繡著繁復精美的金云龍紋,配飾琳瑯,尊貴至極。
輕煙面容霎時黯淡:“這是少司府派人送來婚典時所用的冠服。”
“對了,阿婳,我還有一事要與你說,那次城門馬車里坐著的是瑤華宮的陳貴妃,頗得圣心,我有些擔心……”
“沒關系,左右不過是為平衡各方勢力。”
燕婳挑眉微笑,望著眼前華麗的服飾,這才驚覺自己要嫁做人妻了,眸里飛速劃過點悵然,她道:“我從未想過會這般出現在他面前。”
輕煙瞧她傷神,欲言又止,默默地望著燕婳拿起鳳冠,隨意輕扯幾下,上面綴著的珍珠垂飾驀然散落一地。輕煙驚呼了一聲,立馬蹲下搶著拾撿,只是珠子亂蹦,一時忙得手忙腳錯。
“這般重,可比父親的頭盔更讓人坐立難安。”燕婳輕輕笑著,鎮定自若地將鳳冠端端正正擺好,“一個不小心,這脖子就能扭斷。”
“可是再沉重也經不起你這般折騰啊。”輕煙嘟嘴,暗暗翻了個白眼,她這會是真懷疑是否那日鬧市上狐裘染血也是故意為之,眼眸里浮現無奈,“我知曉你不喜這些,但大婚在即,莫要說胡話。”
燕婳望著長空,碧色如洗,“他不會真心待我。”
輕煙驀然一怔,手上的動作也頓住,偏頭望向燕婳,只見她神色篤定,面容含笑,不見一點傷心的神色,只是單純地要向世人證明她所言非假。
輕煙默然,垂著頭,過了許久才喃喃道:“將軍自是明白陛下的用意,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將軍為國鞏固了兩朝江山,皇上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可惜了秦門一片忠心,不過,憑這般,陛下也不會虧待了小姐。”
燕婳望了她一眼,依舊只是淡淡笑著,仿若與己無關,忽而說:“這些時日父親一直到了深夜難就寢,我知曉他是覺得對我有愧疚,君綱臣道,與人無尤,今日我拜托你一件事。”
輕煙知道她一向不輕易托事,如此說,心中便有些不安起來。燕婳牽起她的手安撫說:“我只希望你今后能代我承歡膝下,畢竟這么多年我也不曾一心陪在爹身邊,讓他安享晚年。”
輕煙聽她這樣淡淡地說著,心底卻只有自己才明白的酸澀,眼眶一熱,不禁落下淚來,本打算隨她入宮,好好陪著她,但知道她開口自己就斷然沒法拒絕,點頭道:“你總是這般,早就看透了世間諸事,不過也好,觀棋不語,總能讓自己明哲保身,愿你今后的歲月無憂靜好。”
燕婳笑道:“輕煙,身處這紅塵中,你我皆不能免俗。”
“我說不過你,但愿你還記得這世間還有人記掛著你,不要令他們擔憂。”
燕婳望著漫天的白雪:“多年前我欠下的人情還未還,當然要過得好啊。”
輕煙深知燕婳恩怨分明的秉性,當下抬眸一笑,戲道:“嗯,那你可要記得,你欠著我一個大大的人情,有朝一日我是要向你親自討回的。”
燕婳聞言,嘴角勾起笑慢悠悠道:“有妹妹是這般跟姐姐講話的嗎?”
輕煙好似習慣了她的反復無常,低著頭整理金銀首飾,“事情是你拜托的,有求于人時阿婳你可不是這般模樣,怎么記性一下子就沒了。”
燕婳接住飄落的雪花,回眸:“方才是我有事相商,這會兒自是另當別論。”
輕煙聽完跺了好幾腳,門外的那人靜然如菊,端得是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怎生說的話如此氣人也,于是不再理她,繼續整理首飾,先前因斷珠的介懷也被氣悶沖淡,她心想,這般能氣人的人,定然也能讓自己過得很好過得很舒適。
十二月二十八日吉星高照,適宜行冊封禮。
司典監高喊禮始,鳳冠霞帔的燕婳透過被北風拂起的紅帕一端朝登闕臺凝視。漫長而抖的階梯盡頭,她的夫君秦宴安一身玄服玉冠加冕筆挺地站于高臺上,好似把鋒利的劍巋然不動,靜靜地望著下面的臣民,好似天下都在他的股掌間。
眾大臣紛紛開始行禮,燕婳適時收回目光,在眾宮女的簇擁下緩緩抬步向上而去,頭上的金步搖沉甸甸,金翠拍打的叮當聲一直響在耳際,她把脊背挺直,一步一向前,于濕滑的地面走得很穩,逶迤及地的裙擺在落滿雪花的大理石上拖行,漸漸地靠近那個人所站的位置。
終于踏完最后一個階梯,燕婳拂衣而立,下意識伸出手搭在秦宴安手心,他的手并不溫暖,卻堅忍,燕婳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司典監已在秦宴安的示意下,開始了繁復而漫長的封后大典。
天色漆黑,燕婳不知已是何時,突然外面傳來了更鼓之聲,她默默數了數,竟已是三更天了,人語管弦之聲漸漸消寂,終是不能再聞。
鳳儀殿的四端都放有精心裁剪的鮮花,徐徐清香中,燕婳身姿端正,雙手交疊于膝,坐在那繡著金龍飛鳳的床榻上,這般姿勢坐了許久,頭上沉沉的的鳳冠便壓得燕婳脖子微微發酸,但立馬想到這是輕煙一針一線替她穿好的,心里便沒了抱怨,依舊專注地望著眼前的紅帕靜靜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微風吹熄搖曳的火燭,殿內霎時暗沉下來,燕婳算計著,這會應該有宮女來換燭火了。
正思索間,忽然殿門被推開,幽風灌入,因殿內深曠,這一推的聲響在夜里極為清晰,就連燕婳也不禁驚了瞬。她不能動,只是微微側了側頭,看向殿門的方向,重重帷幔通天落地,將內廳與大殿隔絕開來。那紗簾一時間隨風卷起,狀如輕煙,她凝眸的片刻里,一道頎長的身影掀簾而來。
燕婳猜錯了,來的不是宮女,而是她的夫君秦燕安,東唐的陛下。
哐當一聲,她不僅聽見有人將門闔上的微響,亦聽見了玉飾環佩的清脆聲,穿過最后幾層紗幕,緩緩靠近。無聲的壓力伴隨著沉穩的步伐聲,踩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讓她開始覺得口干舌燥,心口咚咚得厲害,隱匿在寬大袖子里的指尖也不禁蜷縮在一起。
他終于走到了面前,她反而松了一口氣,只聞到對方身上散出來的酒香,心道他一定飲了不少酒,可即便這樣,那屬于帝王的威懾力也未減去半分。
“皇后……”
頭頂驀然傳來低沉模糊的嗓音,那聲呼喚似乎就呵在自己的耳邊。燕婳的心微提,衣袖過處帶起一陣細風,頭頂的紅帕忽然被人掀起,輕紗燭影瞬間搖曳,她下意識抬眸,眼中驚疑的眸光還未來得及散去,逆光下,就撞見了張晦暗不明的臉,眉宇間透著冷淡和疏離。
此刻他雖除去冕冠,但依舊是一身盛裝,重服繁飾。他探下身子時,環佩叮當,酒香混合著熏衣用的沉木香撲面而來。燕婳眼前一暗,仿若看到了他的眼神,幾分幽邃,幾分冷冽,快得讓她幾乎認為是自己的錯覺。
“你與秦沉倒是有幾分相似。”
秦宴安突然說道,一邊為她取下頭上的九龍四風冠擱置于桌面。
燕婳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順從地任由秦宴安為自己取下壓得脖子酸爽的頭冠。只是在他將冠置于桌面時,她想起父親為自己加冠時的情景,一生戎馬,從來都只是執刃殺敵的手,十分笨拙地為她整理好頭冠,那手指粗糲,擦過臉頰時顫得讓人心酸。
燕婳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只見秦宴安正直直地凝視著自己,于是她下意識垂著頭望著地面錦繡成堆的裙擺,此刻自己衣著精致,怎么會像個男子呢?
秦宴安半晌后,坐在她的身邊,嗓音低沉清冽:“你不言不語的模樣與他最為相像,第一次宣他進殿時也是這般神情,朕坐在高堂與他隔了甚遠,就覺得此人冷然淡漠得很,朕還道他無非就是讀了幾年的圣賢書,自以為是將門之后就狂得目中無人,想著挫挫他的銳氣,便讓他做了宋暉城的幕僚,沒想到一路征戰,卻是個不世的將才,可惜他……”
燕婳滯住,旋即微微一笑。
秦宴安在這個微笑里有些失神,不動聲色道:“你是個聰慧的女子,想來也清楚,我對你并沒有情,你會不會怪朕?”
不等燕婳回答,他輕咳幾下,眼神略微濕潤,瞇著眼,終于露出些與年齡相符的神態來,倒是顯得可親許多,只是或許平時修身律己已甚嚴,就連醉酒都沒露出幾分失態。燕婳見他腳步凌亂,就知他已然醉得十分厲害,于是伸出手去扶他,誰料他徑自扶著床檐倒了下去,神情好似十分難受。
燕婳上前將秦宴安安置好,除去他一身的環飾,見他似乎不再這么難受,就拿過錦被替他蓋好。她細細描繪著他的面容,此刻他安安靜靜地睡著,沒了醒時凌厲的氣勢,顯得眉目如畫,容顏清華,是個極其俊美的男子,只是睡時神態也未見輕松,眉宇還殘留著慣有的威嚴。
“我不怪!”
目光掃過宮女為他們準備的合巹酒,燕婳端起酒樽飲入,甘甜爽口,確是好酒。
她想過許多種情形,卻獨獨沒有想到他會提及“燕沉”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他那天收到信后,就不顧重傷沖入了敵營,最終戰死在那遼闊戈壁里,回京時,因望與祖父安葬一處,半路被送回了他的故鄉。
想著想著,燭火噗的一下就滅了,空曠的大殿瞬間被漆黑覆蓋,仿若久沐陽光的人忽然進到了陰暗的角落里。燕婳在黑暗中靜默了片刻,終于能夠看清晰一點事物的輪廓,她把酒樽放好徑自摸索著床榻,將秦宴安翻在被子外的手給放回去,再替他掖好被角,做完這些后,她依靠著床檐望向窗外朦朧的月光出神,白日的疲憊感漸漸襲來,終于令她沉沉睡去。
寂靜的夜幕里,秦燕安忽然睜開了眼,瞧著身畔之人,目光清冽而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