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這么想？”她問。

“其實最近有一些言論，是對于系統的全面監管機制表達了很強烈的質疑，甚至可以說是抗議，您或許多多少少有聽說過這些言論，”我看到她點了點頭，“很多人表達了對于隱私、安全、財產甚至是倫理方面的懷疑，認為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在被監視著，但是從我剛剛和您的交流中來看，給我的感受是您的工作更像在捍衛這些具有爭議的部分。這其實和很多人的認知是有較大出入的，這會讓你們對開始這份工作的初衷有動搖嗎？”

這也是我非常好奇的問題，當熱忱收到抨擊的時候，是否會對繼續前行感到迷茫。然而現在在我眼前的這位女士，她在這個年紀也依舊風趣幽默，同時非常善于觀察人心，我很難想象到她止步不前的樣子。

“這是一個我們所有人都遇到過的問題，”斯望女士像是在回憶般地瞇起了眼睛，“準確地說，這是一個持續性的問題。從我們決定開發這個系統之前，到現在一切看起來都已經是比較完善的狀態，這種具有連續性的、階段性爆發的強烈質疑一直都存在。事物的一體兩面讓它本身就不可能使所有人都滿意，但是你說對初衷的動搖，至少對我們這一批最早進入這個計劃的人來說是談不上的，畢竟我們的初衷就是為了改變當時的混亂情況才選擇開始這個計劃的?！彼f著笑了起來。

“而在這個計劃在推進過程中受到的抨擊和質疑，全部都比不上最初所有人對突發狀況的束手無策，這種隨時會失去安全的恐慌和危機感是我們最大的動力。”

聽著她平靜敘述的語調，我的目光下意識地集中到了她開闔的雙唇上，這是一位非常厲害的人類，我心想。不僅僅是她，這一群隱藏在未知角落的人，或許比我想象中更加頑強地在守護大部分人看不見的邊界。

“抱歉，打擾二位談話，我需要為斯望女士進行今天的蛋白質補充，過程中不會影響二位繼續交談?！蔽业乃季w被打斷，是斯望女士家貼心的系統。

雖然它表示談話可以繼續，但我還是自覺地咽下了原本要說出口的話，靜靜等待斯望女士的蛋白補充時間。沙發旁邊的注射倉彈起，蛋白注射液從沙發下的冷藏艙室被傳送到彈出的注射倉內，連接好卡口后針頭刺入了斯望女士的靜脈。我看著蛋白注射液緩慢地隨著輸液管流入她的身體，感覺時間也跟隨著這個節奏一同放慢了。

在注射穩定進行了幾十秒后，一開始進門為我帶路的電子小狗將一塊干燥溫熱的手帕蓋在了斯望女士的手背上，這些偶爾出現的小細節會帶來一些很突然的溫暖感受。

“您確實被照顧得很好?！蔽铱粗@一切。

可能是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小狗的行動，它在為斯望女士蓋好小手帕之后轉過身體看著我，一時不知道該夸它非常貼心還是繼續保持沉默，我們就這么短暫地對視著。

“你們聊了些什么？”斯望女士問，我們的對視被這個提問打斷，一人一狗都抬起頭看向她。

她的臉上是我從來到這里之后就一直看到的笑容，但是我確定我們剛剛真的沒有在交流，這種沉默正是因為多少有些語言不通。

斯望女士看看我又看看狗，“你們好像都很無話可說。”

是的，女士，很高興您發現了這件事情，我們之間終究是有一些物種隔離的，無法交流并不是我們雙方中任何人，額...任何狗，應該說任何一方的錯。我也并不會讀心術，很難從一只電子狗的臉上看出表情。我的眼神隨著思緒看向了地上的小狗，它張了張嘴對斯望女士說“你每次都知道我要說什么，但是每次都要問?！闭f完之后干脆在女士的腳邊趴下了。

我聽著它說話的聲音，稍等，說話的聲音？

“你有這個功能？”我驚訝的聲音一定非常響亮，因為它在聽到我的問題之后甚至伸出前爪捂了捂耳朵，你裝啞巴還嫌我吵，壞狗！

“我們兩百年前就不生產不會說話的狗了，你的消息來源過時了。”它回過頭瞥了我一眼，真的是用瞥的，因為它只是眼睛向我望了望，身體都完全沒有動。我一邊還沉浸在驚訝中，一邊覺得過時這個說法有點耳熟，噢，是我之前說進來的時候覺得這里的很多產品型號過時了。

居然還是這么記仇的狗？！那你究竟是為什么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冶緛硐敕瘩g它這不是你不跟我說話的理由，但是為了讓它也感受一下這種莫名其妙的無語，我決定現在開始也不跟它說話了。

一時間沉默在我和狗之間流淌。

“你們好可愛哦，”斯望女士笑瞇瞇的，看看我又看看狗，臉上的皮膚感覺都因為好心情而舒展開了，但是回答她的依舊是沉默。說出去可能很離奇，我現在真的和一只電子狗在較勁，拜托，女士，到底能不能管一管你的狗啊。

“是嗎？我可愛還是她可愛？”狗抬頭看著斯望女士在問。

救命，我好想離開，卻走不了。

斯望女士完全被逗樂了，輸液袋甚至都被帶著輕輕晃動了起來。

你們居然是這種家庭，我的表情肯定已經是失控的狀態了。良好的生活環境，健康有趣的心理狀態，無微不至的細節照顧，甚至還有我不認識的房間里的其他“朋友們”，我開始理解這位高齡的優雅女士為什么這么吸引人了，她很享受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她喜歡這里的一切，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些被留下的“朋友”對她而言一定是無比珍貴的寶藏。

“你們的感情一定非常好，”沒有等到斯望女士回答誰更可愛的問題，我率先把話說出了口，她聽到后帶著滿臉的笑意看向我，“您和您曾經的朋友們?！蔽野颜湓捳f完。

她好像愣了一下，原本開懷的笑容變得溫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