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宅。
薛大山長薛德先深受詩書教誨深知“奔者為妾”的道理,得知素來乖巧的長女竟私相授受與人私奔,匆匆歸家還未來得及動怒火便被妻子大罵了一頓:“華兒才醒,身體都沒好轉(zhuǎn),你拿著棍子是想干嘛?”
姚氏未出嫁時在家也是深得父母寵愛未曾被呵斥過半句的,她望著懷中面色蒼白微微睜眼的女兒只覺得心疼,見丈夫怒氣沖沖而來不關(guān)心女兒半分愈發(fā)生氣,轉(zhuǎn)身搶過棍棒砸向薛德先,“滾出去!”
薛德先早在悍妻手下練就敏捷身手,只見他往左一閃順手撈起砸在地上的棍子,又往后退幾步并關(guān)上房門,才誠懇回復(fù):“好的夫人。”
乖巧待在院里的小女宛宜見父親這樣不禁笑出聲,被薛德先一瞪眼才制止。長子薛章在后款款而來,見狀擋在幼妹身前,勸道:“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阿爹就別責(zé)怪華兒了?!?/p>
“你妹妹犯下這種大……”薛德先還要吹胡子瞪眼,沒說完就被薛章打斷了,“華兒做什么了?不過就是女郎貪玩了些不慎落水,病了幾日而已?!?/p>
“對嘛!姐姐落水生病了阿爹不心疼姐姐還要訓(xùn)斥姐姐,真討厭!”薛宛宜嘟囔著,躲在兄長身后朝父親扮鬼臉。
“就是落水?”薛德先聞言大喜,顧不得教訓(xùn)不敬長輩的小女兒,又問道,“那……那個學(xué)生呢?”
薛章沉沉地一嘆氣,“志高人雖好,就是太心急了些,自己不通水性還跳下去救人。跟著華兒的家丁只管著救主人,哪還注意得到他?等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是沒氣了……”
“他偏要跳下來做什么,要是耽誤救我姐姐了怎么辦!”宛宜著急的跺腳。
薛章哄著小妹,“宛兒別急,華兒不是已經(jīng)醒了嗎?”又向薛德先匯報,“阿爹,兒想著,志高總歸是一片好心,又在家里書院學(xué)習(xí)過,與兒有同窗之誼,總得安慰他家里人一二?!?/p>
薛大山長點點頭,“所言甚是?!?/p>
薛章繼續(xù)道:“兒問過他同鄉(xiāng),志高家里只有一個瘸腿的老母、剛過了十歲的幼弟并一個寡居娘家的長姐,我已經(jīng)派人送了足夠的銀兩隨志高的尸首一同送回去?!?/p>
他停了停又說,“本來兒想著要接他那幼弟來書院免費(fèi)學(xué)習(xí),但想著家里總要留一個支撐門戶的男丁,便作罷了?!?/p>
薛德先撫著胡須,滿意的說:“你做的很好,只兩個寡婦守不住家業(yè)的,是得留一個男丁?!?/p>
“全憑阿爹阿娘多年教誨!”薛章拱手收下父親的稱贊。
“想明白了就滾進(jìn)來,還要靠兒子處理,不知道你這個爹怎么當(dāng)?shù)模 蔽蓍T被打開從里面扔出一只茶杯,這次薛德先沒能躲過。
被砸得哀叫的大山長老老實實地溜進(jìn)屋,識時務(wù)的低頭認(rèn)錯:“夫人,為夫這也只是關(guān)心則亂嘛。”
姚氏輕哼了一聲,怒氣還未消散,猶自低頭哄女兒吃藥,“華兒乖嘛,你病了這么久,不吃藥怎么行呢?”
薛德先擠在床邊,接過姚氏手里的湯藥,用湯匙舀了一口喂至仍躺臥在妻子懷里的長女嘴邊,“華兒來,阿爹喂你?!?/p>
錦瑟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迎面而來的就是濃濃的一股中藥味。她雖不解,但也明白這是這具身體母親的殷切關(guān)懷。
她是喝慣湯藥的,因此不需要人喂,啞著嗓子艱難地說出“我自己來”便端起湯藥一股腦的喝下去。
姚氏見錦瑟肯喝藥便顧不上生氣了,聽著女兒的聲音只覺得心疼,連忙接過喝完的藥碗,又接著拿出手帕擦拭,“別說話了,仔細(xì)著嗓子?!?/p>
她攏了攏女兒的碎發(fā),切聲叮囑,“待會阿娘就差人送筆墨紙硯過來,你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寫了吩咐下去,左右你院里的丫鬟都是識字的?!?/p>
錦瑟看著言語殷殷、一片慈母心腸的姚氏,終究是點了點頭。
薛德先深受悍妻管教,膝下只此一子二女,還全都是姚氏所出,因此這薛家兩女格外姐妹情深。宛宜撞開親爹撲進(jìn)長姐懷里,仰頭道:“阿姐以后可不要玩水了,如果實在喜歡就帶我一起去,我時刻看著不讓阿姐掉下去!”
姚氏擔(dān)心長女身體,“宛兒別鬧你姐姐!”
薛章身高力大,直接抱起小妹放下,哄著,“下次想玩水,我陪著你們好不好?”又朝錦瑟道,“事情我都安排好了,華兒好好養(yǎng)身體便是。”
錦瑟疑惑的點點頭。
姚氏再三叮囑呵護(hù),又厲聲吩咐薛華年的侍女千萬要仔細(xì)照料,才踢著拽著薛家主君出門。
薛宛宜也被長兄領(lǐng)著依依不舍的朝姐姐告別,“阿姐想出門一定要告訴我哦!”
“宛兒快點,別耽誤你姐姐休息了。”薛章在身后催促。
“知道啦知道啦阿兄別扯我,我自己會走!”
侍女們得了姚氏吩咐,乖巧的捧著筆墨紙硯。其中為首的那個模樣出挑,打扮也比別的侍女更精致些,她走上前幾步問:“女郎有什么想做的嗎?”
錦瑟面對這陌生的侍女不知如何回答,只搖了搖頭,側(cè)身背對,又躺了回去。
原主的侍女伶俐,見錦瑟想繼續(xù)休息便立刻拉好床幔,并貼心道,“奴婢會一直在旁邊守著,女郎有事伸個手出來奴婢便知道了?!保?/p>
錦瑟沒有動作更沒有言語,也不知道聽沒聽到。
她現(xiàn)在很迷茫,迫切想了解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了過來,還來到這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里。
她努力的回想,她確實是死在了那個冬夜里,她年邁的父母為她哭泣,她沉默的阿姐為她灑酒,還有她那薄情寡義、無恥至極的丈夫,惺惺作態(tài)抱著她的尸體不肯撒手,差點連死都不都不讓她死個安心。
她親自觀看了她的喪禮如何的盛大。她丈夫官運(yùn)亨通,幾乎整個京城的達(dá)官貴人都參加了她的喪禮。
她親眼目睹放置她尸體的棺材一點點地被釘緊,挖坑、埋土、砌碑。等石碑立好,她的靈魂也終于消散了。
可現(xiàn)如今,是怎么回事呢?
“方娘子。”一道沙啞的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呼喚她。
面前出現(xiàn)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女鬼,應(yīng)當(dāng)是個水鬼。錦瑟沒有被嚇住,只仔細(xì)的打量她,往她身后看去,黑昏昏看不到頭,才突然發(fā)現(xiàn),所處之地已不是薛宅。
“方娘子,我是薛華年。”面前水鬼幻化成了一個清麗恬靜的少女,聲音也變得不再沙啞,恢復(fù)原本清脆的嗓音。她繼續(xù)道,“也就是你現(xiàn)在這句身體的主人。”
錦瑟低頭,地上憑空出現(xiàn)一面水鏡,鏡中她的面孔與面前自稱薛華年之人一般無二。
錦瑟聲音干脆:“抱歉,不知為何占用了你的身體——我該怎么退出來把身體還給你?”
薛華年一臉悲戚地?fù)u搖頭,“我已經(jīng)死了,回不去了……”
錦瑟不解,“那我也是死人一個…”
話音未落,薛華年身后出現(xiàn)一個看不清身形樣貌的彩衣人,穿過薛華年,悠悠上前,伸出一指,止住錦瑟接下來的話語。彩衣人側(cè)身不語,又看向了薛華年。
得了示意,薛華年接著道,“或許方娘子有掛念的人,所以才會借我之身以了心愿。”
未了的心愿…
她心里一一閃過在世的家人:阿姐一家身份尊貴,無需她擔(dān)心;父親母親雖痛苦她的離世,可有親生子女在身旁,應(yīng)當(dāng)只是傷心幾日而已;至于,方端,她死之后他應(yīng)該很高興吧……
“難道你沒有嗎?”錦瑟搖搖頭,不贊同地走上前去,回想起剛剛一面之緣的薛家父母,“你的父母……我只見過一面,但可以看出,你母親十分愛你……”
“你若是不在了……”她猶豫片刻,斟酌著吐出幾個簡單的字,“她會很傷心的……”
“所以我需要你。方娘子,以后我不在了,請方娘子替華年盡孝?!毖θA年說著便要下跪,錦瑟不肯,拉拉扯扯了好一會,沉默的彩衣人終于發(fā)話了。
“方娘子搖頭,是認(rèn)為自己沒有掛念的人嗎?”
“我說的掛念之人,不止是活著的人?!?/p>
不只是活著的人,還有……死去的人!
錦瑟原本如死水一般平靜的眼神瞬間活躍起來,她整個人都激動著,興奮的語不成句:“你是指……我的悅悅!”
彩衣人望向她,兜帽下的嘴角揚(yáng)起溫柔的弧度。
“我有四個要求,你如果能完成……”彩衣人伸出四個手指,頓了頓才道,“或許可以見到你的女兒?!?/p>
“好,我答應(yīng)!”錦瑟回答得沒有一絲猶豫,一點都不在意具體是什么要求。
身旁薛華年聞言立即朝她深深一拜,雙膝著地,兩手拱合,其額觸地。
一磕,再磕,三磕。
錦瑟來不及阻止,薛華年已經(jīng)結(jié)束這沉重的跪禮。端肅的薛華年笑意清淺,“我就知道方娘子一定會答應(yīng)的!”
“第一個要求是,代替薛華年孝敬父母、友愛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