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慶平元年,乃是今上登基第三十年。本該是萬象維新、普天同慶的一年,冬至時,今上還祭祀天地、大赦天下,以示自己在位多年來政清人和。
誰料過了元宵節,局勢卻急轉直下。
先是一向頗得今上看重的太子竟被禁足東宮,接著東宮屬官被大清洗了一批,殺的殺關的關罰的罰貶的貶。然后又波及到朝堂上一眾官員,平時與太子過從甚密的都被嚴責問過。
更令人惶恐的是,這接連數日的朝局震蕩,眾人還不知事情的由頭在哪里。只知今上雷霆大怒,說“太子失德”。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徐國舅早已閉門謝客,府上一只蒼蠅都不讓飛出來。三師三少也停職反省,居家思過。
太尉張閔雖然與此事無甚干系,但他一向明哲保身居安思危,在此挾風裹雨的局勢中,更是低調行事。為了避免那些病急亂投醫的同僚前來滋擾,除了上朝之日外,他都躲在張家位于城外的別院里,概不見客。
這處別院選址在落雁山西麓,除了占地近百畝的宅院屋舍前堂后院以外,又還圍了府后與山腳相連的兩百畝地以做果林和獵場,恢弘氣概不啻于皇家別苑。然而這都是今上親賜的地,親允的規制。
張家在城內的府邸,雖然是一座五進三路的院落,規模不及這別院三分之一,但正門門楣上懸掛的可是先帝親筆手書“敕造鎮國將軍府”的牌匾。
原本這兩處都是門扉緊閉,庭前冷落。驚蟄之日,從早上開始卻陸陸續續的有馬車停在了張家別院的石獅子前。
院內一處建于湖上的狀似巨舫的二層小樓里,更是歡聲笑語不斷,盡顯春日活潑,與這府中低沉寂靜的氛圍頗為不符。
時值二月,春寒不倒,這屋子里燒了炭爐,滿室馨香。
“那蕙顰妹妹今日該是來不了了吧?”說話的是永定侯府的次女周苾,她正從下方侍女端過來的銀盤里捻起一朵玉蘭,一邊故作不經意的閑話一邊用眼角余光偷偷覷那坐在上首的張皎皎臉色。
話音剛落,座中余下的幾個女子也都支起了耳朵。
自張皎皎及笄之年始,每年驚蟄時節邀約七八好友前來落雁山別院賞花調香已是一個慣例。原以為張皎皎現已嫁為人婦,加之最近各家都風聲鶴唳的,今年這調香會自然是取消了,沒想到有幾家還是依往常一樣前幾日便接到了帖子。
有些本不想來的,耐不過家里爺父兄終于得了個從張府打探到些只言碎語的機會,強壓著也要她們過來。所以此番她們都是帶著任務的,聽到周苾先開口問及國舅爺家的徐蕙顰,自然格外關注。
也不知張皎皎是毫無心機,還是扮豬吃虎老虎,只是滿不在乎道:“帖子我都送了,她也沒回信給我,該是不來了。”
周苾聞言,還待再追問幾句,已經被一旁劉制誥家的孫女劉敏行搶了話:“是了,聽說國舅爺府上自元宵之后大門便落了鎖,連采買的下人都不讓進出,每日飲食所需讓人送到后門便走,一句都不得交談。”
話題一引入到正題上,大家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接上來。
“這般重重封鎖,也不知太子究竟是出了何事不能外傳。”
“應該也不是什么大罪過,不然……”那姑娘言盡于此,自然指的是謀反的大罪,若是如此,縱然今上再仁慈,那些太子黨羽此時早已被抄家問斬一大片了。
說罷,大家又一齊將目光投向了正低著頭在花盆里挑挑揀揀的張皎皎,一時又寂寂無聲。
察覺到這突然的安靜,張皎皎這才從亂花迷人眼中抬起臉來:“都盯著我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朝堂之上的這些事,與我也沒什么干系。”她喚來丫鬟,將挑好的花兒遞到她籃子里,送去樓下,自有調香師在等著著手制作,不用這些貴女們親自動手。
調香會本也就是個和姐妹們相聚聊聊閑話的由頭罷了。
沒想到今日她們左一個太子,右一個國舅的,句句不離這場風波,她一件八卦奇聞也沒聽著,杏眼圓臉上已微微有些慍色。
劉敏行靠近周苾附耳悄聲道:“早跟你說了,她本就是一問三不知的,如今嫁了人,太尉和她那兄長有什么事更不會知會她,今日恐怕打聽不到什么了。”
周苾也料想到了如此。但張家自可以高枕無憂,她們的父兄還在家里戰戰兢兢如驚弓之鳥呢,此番不能白跑一趟,總要確認點什么。思及至此,又笑道:“自然是有干系的,杜少傅不也被責令停職反省了嗎?”
“咣當!”
張皎皎一揚手將銀盤掀落在地,皺著眉頭責罵道:“這花里還有螞蟻也敢端上來給我?若是咬了我一口仔細你們的皮!”
一溜的丫鬟仆婦們早已跪下磕頭請罪。
張皎皎猶自不順心,一揮袍袖:“撤下去,都給我撤下去,收拾干凈再說。”
于是下人又趕緊爬起來將花盤一個個撤走。
貴女們霎時愣在原地,手中沒了著落。
這么多年相處,誰不知道張皎皎喜怒無常,只是提起她的夫家,不知道怎么又惹惱了她,整出這指桑罵槐的戲目。
只見張皎皎的貼身婢女早已端過清水來給她凈了手,又以薔薇香膏擦了手,甚至還有隨侍的女醫官上前來仔細檢查了可有被蟲咬的痕跡,這一場喧嘩才逐漸平息下去。
眾人也是見怪不怪了,只是搖扇的搖扇,扶鬢的扶鬢,整理裙衫的整理裙衫,總之不使場面太難看。
等做完這場戲,方才的始作俑者周苾才陪著笑臉開口道:“姐姐別惱,你是沒見著過我們家那些蠢笨丫頭,別說花里有螞蟻,她們能把全須全尾的花朵兒給我呈上來已是難得了。”
說得張皎皎終于撲哧一笑,立馬又端起了架子正色道:“我們家的仆婦,都是宮里出來的嬤嬤管教過的,自然萬事做得妥當些。我嫁進杜家才算見識了,有些官宦人家的小姐,竟比我家的下人還不知禮數。”
這話說得好沒由頭又陰陽怪氣,但座下貴女們心里卻明了:這是又要開始編排她那個小姑子了。她成婚尚不到一年,但這些閨閣好友們已在不同場合聽到她無數次念叨起“杜念微”。杜念微其人大家雖然都沒見過,卻已經是耳熟能詳。
杜念微不敬長輩,平時見了她這個二嫂嫂,不過略點點頭打個招呼,一句客氣話都沒有。
杜念微不習女紅、不學《女則》、不讀詩書,更不知茶道花道香道。
杜念微懶怠成性,每日必得巳時過了才會起床。若逢陰雨綿綿的天氣,甚至能睡到晌午起來用個午膳再接著睡。
杜念微孤僻高傲,一向只關著門在她自己那小院里,一不出游,二不交友。
聽了快一年,她們連杜念微每日何時如廁都快要知道了。
平時倒可以順著她的話頭接下去,陪她一起對這個看不順眼的小姑子口誅筆伐,但今日大家是來談正事的,若是一提起杜念微,又要沒完沒了一兩個時辰。
周苾的父親永定候在這諸家之中與太子最為親近,所以也最著急,忙又想開口岔開她這話題。
張皎皎擠眉弄眼的向大家招了招手,示意圍過去她身邊,她一只手貼在嘴旁,用不大不小的剛好能讓大家都聽到,卻又顯得是悄悄話的聲音說道:“我那個小姑子,不是至今仍未婚配嗎。開始,我還以為只是因為她名聲不好,高門大戶的瞧不上。前幾日我才聽說,她竟有不孕之癥。”
此言一出,倒是吸引了大家的好奇之心。這對女子來說,可是天大的事!
劉敏行不由得抬頭驚呼一聲:“不孕!”說罷忙捂住了自己嘴,掃了一眼屋中如木頭泥偶般的下人們,但不過是故意做做樣子罷了。張皎皎特地跟她們說這秘事,可不是巴不得借她們的嘴這消息傳出去嗎。“若是叫外人知道了,那她豈不是徹底斷了姻緣。”
“是啊,真是可憐。”
“怎么就攤上了這個病。”
“在家里當老姑娘,還要一世被人閑話。若是我,恐怕只能一頭撞死了。”
這些小娘子們口上句句同情,心里倒毫無波瀾,不過是一個與她們無關的人罷了,反而還慶幸此等事沒落到她們頭上。
“篤篤篤。”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把屋內心懷鬼胎的人都嚇了一跳。
“何事?”張皎皎略帶怒氣問道。
“稟娘子,大爺方才過來了,說是今日得了宮中賞賜的一盒南珠,聽聞娘子在此與好友相聚,便想著送給娘子和各位姑娘們。”
“哦!知道了。你讓大哥稍候,我這就下去與他相見。”這屋里除了她都是未出閣的女子,自然不方便請他上來。
外頭的丫鬟又恭敬答道:“大爺放下東西便走了。”說罷,又再次敲門,得了張皎皎的準允,這才推門進來,呈上來錦盒裝著的數顆珍珠。
張皎皎一一點過:“竟有十六顆,我們家大爺這是又在圣上面前討了什么歡心,得了這樣大的賞賜。不是我想與姐妹們分潤,南珠我倒也是不缺的,但大哥的心意我不得不領。這樣罷,我拿兩顆,余下的,每人也剛好兩顆。”
這話難免有些賣弄之嫌,讓眾人臉皮上都有些掛不住。相對于張家兩代人的圣眷正濃,她們的父兄還在如履薄冰坐立不安,能從今上那里得到的,恐怕只有一道問罪的圣旨了。
已經離清泠舫有數丈遠的張嶠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
春寒料峭,他又是騎著馬回來的,難免受了點涼。
本來入了府門穿過中堂該往東邊游廊走,穿過兩進院子,便是張閔的書房了,他正是要去向父親匯報宮中之事。
但看到馬房那邊還停著數輛馬車,便想起今日又是他那不懂事的妹子辦的勞什子調香會。都是被張夫人給慣得,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勢,還這樣張揚高調。
他卻又想著,若是先去了書房,議完事必然要留下來午膳,午膳過后,那調香會也就散了。鬼使神差地,他揮退了兩個伴當,也沒讓小廝跟著,只身一人朝西游廊走去。
一路行過幾處亭臺樓閣,進了幾道月亮門,沿著湖畔的芳草蹊徑又走了片刻,這才來到清泠舫之下。
步履匆匆,讓他身上都沁出了些許薄汗。
慶幸的是,他抬頭向上望時,恰好看到了倚在二樓窗邊的那張清淡的少女面龐。
那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恰如春日柳絮,被萬紫千紅掩蓋得無聲無息。
上一世,他便是因此錯過了她,而是娶了一個讓人一見便再挪不開眼的女人,然后一步錯,步步錯。
如今想起來,真恨自己當初目光短淺有眼無珠啊!
那時雖也在家中一些宴飲聚會上遠遠的見過張皎皎的這些密友幾次,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個毫不起眼默默無聞的女子。
若不是那日聽到有人叫了她一聲“常昭佩”,他都無法將這個低眉順眼的少女和十五年后讓他功虧一簣的婦人聯系起來。
但重生之后,再回頭來看,只覺這女子既聰慧,又藏拙,既能忍耐,又有野心。她找到門路進了張皎皎的圈子之后,卻不像其它女子一樣圍著張皎皎眾星拱月般的討好,而是又尋機會漸漸走到了張太夫人的身邊。乃至她即將定下的那門高嫁的婚事,也是張太夫人在其中牽線搭橋的。
這樣的女子才配做他張嶠的夫人。這一世,他可萬萬不要再讓她嫁到延州去,以至于今后輔佐她的夫君成為他最強勁的對手。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正與張皎皎這等頭腦空空的世家貴女虛與委蛇的小白兔,就如同在看著自己的囊中之物。
許是他灼灼的目光太過熱切,讓樓上的人也有種如芒在背的不適,便循著這不適的由頭看了過來。然后平凡的臉上蕩起一絲嫣紅,忙將身影從窗前挪開,讓他的視線落了空。
他悵然的嘆了一聲,但沒有絲毫氣餒,此事還要許多鋪墊,但已信手在握。當下來說,多在她心里留下印象總是好的。
于是按照一路走過來時便已想好的事由,將那盒南珠送了上去,便心無掛礙的繼續繞湖一圈到東邊的書房去了。
當然,樓上那些嬉笑之語,也一字不落的到了他的耳中,讓他心中驀然想出了一個一石數鳥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