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管家在杜宅門口被進進出出搬箱子的小廝撞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逮住了個機會問:“二奶奶,這次回來可是要久住?西跨院里因為您和二爺都不在,打掃得沒那么勤快,我現在趕緊讓人去收拾收拾。”
“久不久的再說吧,我是給妹妹送賀禮來的。”張皎皎見車上的東西都已經卸下來搬進府里,滿意地撩起裙擺,走進她這已經三個月沒來過的夫家。
此時人還未邁過門檻,她那甜膩的笑聲先傳到了杜夫人所居住的后院中。“恭喜妹妹,賀喜妹妹。”進了院子,她見到立在廊廡下神情憔悴的杜念微,更是暗自竊喜,臉上的笑容堆得愈發明顯,竟先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才道:“妹妹現在是王妃了,我得先全了禮數才是。”
杜念微挽著母親的胳膊,附耳悄聲道:“除了跟二哥成親那天,這還是第一次見她笑得這么開心。”
杜夫人打了一下她的手。“開心怎么了,喜事當然要開心。”
杜念微知道她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強忍不耐道:“二嫂嫂太客氣了,現在還未成婚呢,當不得什么王妃。”
張皎皎今日心情大好,愿意多捧著她:“說哪里話,今上金口玉言之事,妹妹王妃身份已定,我不行禮怕妹妹明日要怪罪我不尊禮數了。”圣旨欽定,難道你還想躲了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隨手打開腳邊的一個箱籠,“聽說妹妹要嫁去漠州,那邊白日里熱晚上又冷,極是難熬,我就在自己的衣物里找了半天,你瞧,有縐紗的褙子涼爽透氣,也有銀鼠皮的坎肩,變天了穿著暖和。雖然是半新,但用料款式都是頂好的,有些還是從宮里出來的賞賜,你別嫌棄。靖遠王的食邑少,恐怕今后開支用度上還得省著些。”
這是存心來惡心人的。杜念微從她那快要飛舞起來的眼角眉梢都能想象出來,她這一番話估計在來的路上都默默練習了許多遍了,就等著看自己被氣得面紅耳赤的樣子。
平日里倒不想與她計較,但杜念微一宿未睡大清早又被吵醒,已是窩了一肚子火,她又來潑上一瓢油,就怪不得要出口傷人了。朱唇輕啟,淡淡道:“二嫂嫂的身形既要比我矮上幾寸,又要比我寬上幾指,這些衣服恐怕不合我身。不過好意我都心領了,如此好東西拿來賞賜下人也能收買下人心。倒是這幾口紫檀木箱子十分合適,小妹謝過二嫂嫂。”
張皎皎的笑意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僵在臉上,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幾乎想上前去撕爛她的嘴。她的相貌似十三四歲的小孩子一般圓臉小鼻,身量矮小,體型又微胖,說好聽一點是玲瓏可愛,說難聽就是矮冬瓜。
所以以她為主的場所,總是別人坐著她站著。此時杜念微正站在廊下的石基之上,而立在院中平地的她,更是顯得矮上一尺,實在令人不快。
都怪自己當初怎么就被杜世許那張俊臉迷了心竅,還要死要活的吵著嫁過來。杜家這兩兄妹,沒一個好相與的。
但她今日有備而來要挖苦小姑子一番,不想才一個回合就鎩羽而歸。于是強忍著不要變臉,嘴角抽搐道:“妹妹能瞧得上就好。要想謝我,今后回娘家時給我帶些漠州的土特產便是,我還從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呢,真想見識下那里的風土人情。”
“那還不簡單,按理來說娘家人也要去送親的,到時跟禮部說一聲,二嫂嫂與我感情深厚,想親自送我去漠州。這樣二嫂嫂可以親眼見識,豈不比我帶什么土特產回來好。”
呸!什么鬼地方,她才不要去。張皎皎不敢再接她的話茬,別真的被列入了送親的名單里。
察覺到這兩妯娌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杜夫人忙出來打圓場,溫言道:“還是皎皎心細,你妹妹要嫁得遠,要備上許多東西,我正愁不夠箱子裝還要現做呢。你這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至于那些舊衣物,實在有些圓不過去,她也避重就輕的不提了。
見婆母給了臺階下,張皎皎也啞口無言,只得悻悻的再寒暄幾句準備告辭。
趙管家又進來稟道:“夫人,張家大爺在外面求見。”
“哪位張家大爺?”
“就是二奶奶府上的大爺。”
“我大哥?他來做什么?”
“許是張府上有什么急事來叫二奶奶,請他進來吧。”杜夫人雖然心生疑惑,但也不想失禮。
原本杜念微一個未出閣女子不該見外男,她想現已訂親,也不怕以面目示人了,更懶得著急忙慌的從這滿地箱籠間輾轉騰挪出去,于是留在了杜夫人身旁。
片刻之后,一個青年男子便從影壁后走了過來,一舉手一投足都是干凈利落的姿態,進來先拱手低頭向杜夫人問安,抬起頭來時,只見一張仿佛能代表所有世家精英子弟的臉,眉目端方、儀表堂堂。
杜念微頓時困意全消,仿佛背上爬了一只冰涼的蟲子,帶著一股寒意游走遍她全身。
她想逃,卻從腳到頭被凍住了一般,垂著的手微微顫抖,腹內激蕩里一陣酸苦。
她努力克制住這種感覺,連面色都有些蒼白了。
那團在她腦海中縈繞糾纏了十二年的疑云,瞬間“砰”一聲散去,化作電石雷火的明悟:是他!
那張家大爺抬頭見還有內眷在,微微一僵,忙識趣地垂下眉眼去。
張皎皎一眼就看出了她大哥心思飄到了杜念微身上,有些惱火的喚道:“大哥。”
“哦,”張嶠回過神來,向自家妹妹微笑道:“祖母剛從庵寺歸來,府中沒見著你,讓我出來尋。”他從中宮中出來連張府都還未回,哪里知道祖母的事情,不過是一時急智找了個借口。但他當然也不能說是路過時剛好看到巷子里停著她的馬車,還有一堆仆婦小廝忙進忙出,怕她又要折騰什么幺蛾子,讓他的計劃節外生枝,所以趕過來把她拉回家。
說罷,他又轉身向杜夫人告罪道:“小妹好不容易能抽得趟空回夫家,又被我喚了回去,實在是失禮。不過祖母去庵寺祈福養病許久,回來思念孫女得緊,我們也不得不盡孝道。”
張皎皎心中疑惑,祖母與她的關系倒也沒有那么親密,回來一刻沒見到就要找。當初說要回去侍疾,也不過是找個正大光明的幌子搬回娘家住罷了。
杜夫人心胸寬廣,倒不以為意,哪怕兒媳說要回去侍奉祖母,而祖母明明在庵寺養病這樣沒有圓過來的謊言,她也并未戳穿,只是微笑:“不妨事,太夫人年紀大了,想要孩子們都在跟前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正世許現在外出了,皎皎一個人呆在杜家反而寂寞。”
聽到夫君名字,張皎皎的嘴角微微一撇,眼中酸澀,轉瞬卻又恢復了那嬌蠻樣子。她今天興致沖沖的來,卻沒從杜念微那里討到一點好,已是呆不住了。正好張嶠來尋她,不如就坡下驢的告辭。
悻悻地瞪了杜念微一眼,卻瞧見這個方才還與她針鋒相對的小姑子,此時如見了鬼一般滿眼驚慌。
來不及多想,張嶠已強拉著她行禮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