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息過后，黃嬤嬤用帕子拭了拭眼淚，才斷斷續續的將今日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崔娘子的身世杜夫人熟得很。崔氏布莊是乃父白手起家經營出來的，到如今已在京都有兩家布莊繡坊。家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崔老掌柜的膝下只有這一個女兒，原配去世后也未續弦或納妾，家中只他父女二人。直到三年前崔父生了重病，眼見時日無多，便讓崔娘子從店內可靠的伙計里挑了個淳厚可靠之人入贅。后來崔父故去，崔氏布莊明面上便由那贅婿執掌，背后仍是崔娘子一手把持著。

杜府的生意，是崔娘子自己找上門來談的。府中夫人姑娘奶奶們的四季衣裳，從用料到縫制刺繡，她愿全力承擔，一文不取。

杜夫人也是商賈之家出身，對崔娘子自然能以禮相待，但卻言明了，一不做這樣不地道純占人便宜的生意，二來她夫君杜大人也從不收人財禮更不會接收這樣的行賄。

崔娘子忙說雖不收錢，卻有別的條件，那便是杜夫人逢出游及宴會，除要依禮制著命婦裝的場所外，必得穿她崔家做出來的衣裙。

能生出杜念微和杜世許這樣相貌的子女，黃苒娘少女時也是美名揚江州的。即使如今年近四十，姿容與身段皆在，又兼之這些年都心無煩憂，氣色也更勝同齡人一籌。確實每逢家眷集宴時，杜夫人都要在貴婦人中引起一陣熱議。

雖然曉得這是拿自己當招牌了，但能替府中省下每年上百兩銀子的開銷，這賬是算得明白的。杜崇望清廉，靠那點俸祿和偶爾的賞賜，不過將將能養活一家人，府中大頭的開銷都是杜夫人拿嫁妝在貼補。她有錢，卻因出身商家也深知聚財不易，錢本來就是能省則省。

于是在崔娘子試做了兩套衫裙之后，杜夫人欣然應允了這合作的方式。

這兩年來，每季之初崔娘子都會帶著布料和裁縫以及繡娘上門，給杜夫人、羅氏娘子和杜念微量身，依著各人的氣質喜好，定下料子和款式以及繡的花樣，一月之后再交回成衣。

她為人熱情但有分寸，嘴甜卻可見真誠，與杜夫人又身世相近，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一來二去的，兩人竟處得如同干母女一般。

年前最后一次上門時，崔娘子撫摸著剛剛顯懷的小腹，委婉向杜夫人請求說，想讓杜少傅為胎兒賜名。

賜名雖說只是起個名字，但卻與生意無干了，請杜崇望賜名，更超出了后宅婦人之事。杜夫人知道她這是自知身份卑微，想借著杜少傅的勢給自己的孩兒謀個更好的前程。其愛子之心可憫，杜夫人卻不敢輕易應允，只拖延著說現在尚不知是男是女，待孩子出生之后再看吧。

崔娘子心細如發的人，聽弦歌而知雅意，也只得道了謝。只是每年元宵時她都會前來拜節的，今年卻沒有現身。杜夫人只當她是為此事惡了自己，更兼之后來那一場風波讓杜崇望失勢，更當她是捧高踩低之輩，便也置了氣與她疏遠了。若不是要臨時趕制杜念微的婚服，想來想去還是她最可靠，杜夫人也不會主動去尋她。

直到黃嬤嬤帶來這令她驚愕的消息。

崔娘子的夫君被水匪殺了，崔娘子早產生子又夭亡，崔娘子被官府抓了關在獄中。

繞是杜念微這樣自認早已看透七情六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也仿佛被點心堵在了胸口氣都出不順了。

這其中任何一件都夠得上人間慘事，偏偏這些慘事在這兩月間接二連三的全落到了崔娘子頭上。

“她夫君南下采買絲綢被水匪謀財害命，此乃天降橫禍，她得知夫君被害的消息肝郁氣滯致胎兒早產，先天不足而夭，這也說得過去，但被官府抓起來是什么道理呢？崔娘子一介喪夫失子的弱女子，犯了哪條法了？”杜夫人既悲又怒，實在不明白天道為何如此。

“我問了崔家的下人，他們也說得不清不楚的。大概是說崔家的族人聯名上告，說崔老掌柜過世后家業原本就該收歸族產，崔娘子無君無子，她一個女子繼承家業名不正言不順，這是侵吞了族產。”

聽到這里杜念微心下了然，這是準備吃絕戶了。

想必當年崔掌柜病重之下也是扛著族中壓力堅持將產業留給了女兒。招婿入贅算是為了堵住眾人攸攸之口的折衷之計。如果崔娘子順利產下姓崔的男胎，自然也就斷了族人覬覦之道。

現在這樣的局面，令杜念微不由得懷疑，那贅婿之死說不定也是崔氏族人偷偷下的黑手。此后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杜夫人大約是不會想到這腌臜陰謀，但一向好脾氣的她也咬牙切齒地一拍桌子，恨恨道：“這些人，真是為了錢連良心都不要了！”說完又深感自慚，這幾個月來竟然因為誤會她的為人而冷落了她，沒想到她已是家破人亡的處境，而即使這樣，她也未曾來信向自己求助。

思及至此，杜夫人也跟著黃嬤嬤一起潸然淚下：“總得為她做點兒什么，等老爺回來了我去問問他。”

一直在旁看戲聽八卦順便心中哀嘆幾聲的杜念微，忙截住了母親的話頭，寬慰道：“崔娘子到底沒犯什么罪，崔家族人這做法也不甚體面，上了公堂更是站不住腳。說不定只是暫時羈押她等候過堂，過幾日案子斷完了人自然也放出來了。”

杜念微一席話讓情緒激蕩恨不能連夜撈人的杜夫人也冷靜下來。是了，這等公衙之事讓夫君去以權謀私實在不妥，也不是杜崇望的行事作風。只要崔娘子性命無虞，謀奪家產這種事，她們外人除了能憤憤不平外，也沒有由頭摻和進去。

“嬤嬤，明日你先備些衣食去衙門里探望，也使些錢給牢子們，讓他們多照應些，一應開支從母親這里支出就好了。崔娘子現在沒有家人，孤立無助，問問她有什么需要幫助的，杜家能幫就幫。”杜念微言下之意，要動用父親的官威去強壓著府尹放人之類不能幫的事情就不會幫了。她這一番安排，也并非出自善心，不過是為了稍稍寬解母親的內疚，免得她一上頭便去給父親吹枕邊風。

也別怪她鐵石心腸，上一輩子還作為王薇時便是因為自己淋過了雨想替別人撐傘而撐死的，這一輩子作為杜念微這個牽扯著許多因果的原書女主，更應謹言慎行別攪和進什么風雨里，她只想茍活于世渡此余生，起碼，她還想看看二十七歲的人生是什么樣子的。

杜夫人回過神來，向黃嬤嬤補充道：“不要怕花錢，這幾年終究是我們從她那里得的好處多，又有些情分在，倒不要可惜了銀子。”

黃嬤嬤聽了兩位主人這番說辭，便對崔娘子之事心中有數。但她猶記得自己的差事：“那……給姑娘縫制婚服之事，要去請哪家的裁縫繡娘，還請夫人拿個主意。”

經黃嬤嬤一提醒杜夫人才想起來，這要緊的事還沒著落呢。在崔氏接手過杜府女眷的制衣業務之前，家中也有幾個相熟的制衣坊，但論起設計樣式和針線功夫，竟無一能與崔氏相較高低。

母親雖然愁眉不展，杜念微對此毫不在意，大咧咧道：“我看大嫂與我身材相仿，借她的稍微改一改便好了。”

“胡鬧！”杜夫人難得的對女兒板起面孔：“婚姻大事，你這輩子就這一次，又要顯著皇家臉面，豈是這樣馬虎對付的。待我想一想，明日再說罷，再急也不差這一日功夫了。”

說罷，又與黃嬤嬤商量起了其它還需急辦的事項細節。

對于自己的婚事杜念微絲毫不關心，婚典如何操辦更輪不到她說話。上有禮部要循各種禮制，中有母親要圓她自己的夢，她只當自己是個出席一下便可的工具人了。只有胃壁里的回響是她急切要應付的。

“爹和大哥今日怎還沒有回家？我等不了開飯了，先去大嫂那邊院里湊合一下吧。”嘟嘟囔囔的抱怨了幾句，杜念微慵懶地從榻上起身，帶上徑直往東跨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