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嬤嬤這幾天為了躲夫人的追問，天天雞剛打鳴就往外跑，狗都睡了才回來，鞋都磨薄了，方才又在窗外站了半刻鐘，腿著實有些酸軟。還是小蕪繞到后面將她扶了進來，又搬過來一個繡墩讓她坐下。

“上次夫人和姑娘吩咐我去探望她。天可憐見的，她那么精神一個人，現在已經枯瘦得認不出來了?！币婚_口，黃嬤嬤就忍不住想抹淚，“我也認不出她，她也認不出我，剛剛生產就被拖到了這等腌臜地方，現在生著病燒糊涂了，眼看著氣都快出不勻了?！?/p>

“怎么？難道還給她用刑了的？”一旁的小蕪雖不知前因后果也已聽得義憤填膺。

“那倒沒有，但不讓她求醫用藥就已經足夠要她的命了。我還是使了幾百錢才能進去看一眼，想送些干凈衣物和吃食補品，那些牢子只讓我放下東西。我說官爺們啊，這娘子還帶著病呢，能不能讓我請個郎中來開些藥給她。牢頭讓我趕緊滾，說這里又不是給她養病來的。今日，我又去了一趟，卻連門都不再讓進了，開口就要……要一兩銀子才能進去一次?！闭f完，黃嬤嬤又是一陣嗚嗚咽咽。

這情形倒比杜念微當日預料的更糟糕上許多。她原是想著崔家族人既能讓府尹抓人，想必早已通上了什么路子，到時走個過場升個堂就把所有家業都判給族里了。但崔娘子一介女流，已然無依無靠，再掀不起什么風浪，也就是關幾日嚇唬嚇唬再給放出來。

看來這幫人不光是想謀財，還要害命。

黃嬤嬤沒告訴娘是對的。她那日就已十分自責，若是早些主動去探聽崔家的情況，關心慰問，說不定崔娘子也不會早產，更不會有今日牢獄之災。現在跟她說崔娘子生命垂危，那恐怕她一時沖動要去爹那里告狀也未可知。

雖然杜崇望是御史中丞，有監察百官之責，對于府尹這種草菅人命謀奪家產之事也彈劾得。

但崔娘子與崔氏族人其中糾葛如何，他們完全不清楚。崔家到底因何而告？有何憑證？崔娘子是不是完全干凈？說到底，都是別人的家務事，若其中另有隱情，讓爹貿然摻和進去，恐怕引火燒身。

一番仔細掂量之后，杜念微才緩緩道：“崔家之事究竟如何都與我們無關，他們自去打官司。只是都沒未過堂就想先讓人不能開口說話，未免太作賊心虛了。嬤嬤，我隨你走一趟吧，去看看能不能多使些銀子先給崔娘子請個郎中用些藥?！奔热灰呀浿懒?，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若讓崔娘子白白化作一條冤魂，娘今后還不得念叨死她。

“姑娘你？那不成啊，姑娘一個閨閣女子，哪能去那等晦氣的地方。我原是想著姑娘看能不能跟大爺說一聲……”聽到杜念微說要親自前往的黃嬤嬤嚇了一大跳。

“正是這闔府上下只有我能去。娘的脾性嬤嬤還不清楚嗎？爹和大哥都有官身，不能干涉這等民間糾紛，大嫂就更去不得了?！?/p>

黃嬤嬤左右為難之間，小蕪已極有眼力見兒的拿來了批帛和帷帽。

“趁娘還在東院那邊，我們早去早回，省得還要被盤問?！倍拍钗⒔舆^帷帽，猶豫了一瞬是否還要戴，她現在也無需再遮擋容顏。但去辦這等事還是低調謹慎為上，于是依舊系緊帶子，面紗下面還綴了一圈小珠子，這樣即使起風也輕易掀不開。

“唉，唉，唉，姑娘，這就走了？”黃嬤嬤連忙起身，也不知是該阻攔還是跟上去，總之糊里糊涂的就一起上了馬車。

一行人來到京兆府衙門前，杜念微吩咐黃嬤嬤先去就近請個郎中過來。

而她和小蕪主仆二人從衙門門口便開始悄悄使銀子，只說是崔娘子的舊日好友想來探望，終于走到牢房里時，已經過了五六道關卡，花了一兩銀子出去了。

那些衙役們閱人無數，打量著她們的穿著打扮就知道是大戶人家，自然要價也高些。至于真實身份是什么，他們也懶得細究，總歸是來送錢的就行了。

走進那陰暗逼仄的空間時，杜念微仿佛踏入另一個世界。

沒有電視里常看到的嘶喊嚎叫喊冤和伸到柵欄外張牙舞爪的手，只有沉寂如黑洞，黑洞的更深處偶爾傳出幾聲微弱的呻吟。

多走了兩步，剎那之間，杜念微明白了為什么電視劇只能通過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和披頭散發的瘋女人來表現監牢的恐怖。

因為味道是無法通過視覺和聽覺傳達的。

那腐爛的發霉的腥臭味，讓杜念微差點兒沒忍住嘔吐。

是熟悉的味道，是讓她剛穿過來時的記憶只剩下一些拼湊不起來的碎片的味道。

是那些飄到河邊的腫脹發白的死嬰。是有人對她說“你救不過來的，救了一個還有成千上萬個”。是她跪在地上一邊吐一邊號啕大哭。

隨著她的步伐，那些碎片在腦子里晃蕩來晃蕩去，把她的頭都撞暈了。

小蕪見她跌跌撞撞、神色有異，忙上前扶住她?！肮媚?，你在外面呆著罷，我們進去看也是一樣的?！?/p>

杜念微搖搖頭，推開她們的手。

她一路穿行過來，沒有人撲上前求救。只有從黑黢黢的角落里偶爾投過來的無神的目光，隨著她的走過又轉了回去。

這里是女監，可能是要安分一些。

其實，她們只是自知無望罷了。

雖然關在這里面的人不一定都有像崔娘子一樣的冤屈，但男子若犯了事，只要是還有家人的，總會想法設法撈他出去，或是打點妥當不要在里面受罪，畢竟是家里重要的勞力和香火。而女子淪落至此，幾乎就喪失掉對家族的任何價值了，只會被棄在這里爛掉，沒有人會為了救她們浪費掉白花花的銀子。那些錢都夠再娶一個老婆或再生養一個女兒了。

崔娘子的牢房在最里面一間，如同其它牢房一樣靜默無聲。

杜念微怕突然出現嚇著她，在門外輕呼道：“崔娘子，崔娘子，我是杜府來的?！?/p>

這聲音驚到的卻不是角落里的人，而是幾個小小的黑影，“嗖”的從那人的身邊竄走了。

“是老鼠！”小蕪不由得驚呼一聲。老鼠雖常見，但從人的身上跑下來還是讓久在大宅里生活的她嚇了一跳。杜念微心中更是吃驚，看來崔娘子在這牢獄中只怕過著是非人般的日子。

甚至，不知道人究竟還活著沒有。過了良久，最角落里那團黑影才緩緩蠕動起來。

小蕪松了口氣：“我們受了杜夫人之托，來看看你有什么需要。”

一丈不到的距離，等那黑影挪動過來也挪了許久。崔娘子爬到柵欄邊，微微抬起頭，借著天窗投下來的一點微光，杜念微這才看到她的臉。

那經常出現在杜宅后院里，總顯得爽朗精干，能和杜夫人談笑無間的臉，已經不復存在了。

杜念微怕自己找錯了牢房，又仔細端詳了下。

沒想到那張干瘦無光的臉艱難地扯出一個微笑：“是二姑娘啊?！?/p>

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惡臭，原本姜黃色的羅裙大概是被血污染透又干掉之后變成了深褐色。面容如枯槁卻又泛著異常的紅。

杜念微忍不住用手去觸碰她的額頭。

小蕪剛想去阻攔，崔娘子卻自己避開了，有氣無力道：“我何德何能，讓杜夫人記掛著，我感激不盡?！?/p>

黃嬤嬤說之前有送進來的衣物飲食，而杜念微打量了一下這方寸大的監牢，除了鋪地的稻草以外一無所有，看來果然也全落到牢子們的口袋里了。她轉向身后的小蕪道：“去外面看看黃嬤嬤請的大夫來了沒有?！?/p>

“是?！毙∈徥屈S家的家生子，自小也沒見過如此場面，以往言笑晏晏一個人此時半死不活的躺在臟污堆里，觸目驚心。她雖是熱血沸騰的跑過來救人，此時也有些慌忙的想躲出去。

崔娘子支撐起上半身依靠在柵欄上，又用盡力氣抬起手來理一理鬢發。“此地腌臜不堪，不是姑娘千金之軀該來的地方，還請快回。我是出不去了，那些人，不會讓我活著出去的。我只愿，我父親、相公還有我嘔心瀝血經營起來的產業，一個銅子兒都不要落在他們手上。”

說完這一段，人又垮下去了。

“郎中呢？郎中怎么還沒來?！?/p>

小蕪片刻便小跑回來稟道：“黃嬤嬤和郎中被攔在外面了，跟牢子們說了許多好話也不肯放人進來?！?/p>

杜念微強壓下心頭的憤怒，提起裙擺?！澳闱以谶@里陪著崔娘子，我去打聲招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