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功夫,那幅經文已經晾干,兩個下人一左一右的輕掂著墨寶回來,立在案旁。
這月來光是這經書就寫廢了好幾十張了,今日這幅堪堪還算得上完美。筆力沉著、筆鋒婉轉、疏密有度,還有一絲禪意滲透其間。
寧王寬大的身軀從圈椅上緩緩立起,想走近去端詳可有不足之處。
司錄悄悄的抬了點頭。他知道寧王腿腳殘疾,且對此深以為忌,所以幾乎不在外行走,能坐滑桿時腳就不會沾地。他出于好奇很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個殘法兒,回頭也可以跟人吹噓一番。
沒想到那略抬了一寸的眼神,投過去便對上了寧王從上方正斜斜覷著他的目光,如刀似劍,嚇得他一哆嗦。
“滾。”
司錄慌得連跪安都忘記了,一路爬著退了出去。
書房內,下人們也屏氣凝神,將頭垂得更低,他們知道寧王此刻不悅至極。
他一揮手,示意抻著橫幅的兩人再后退幾步。先是隔遠了看整體氣勢,又走近去看筆力結構。
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繞著看了幾圈。
無人去伸手攙扶。能在這書房里伺候的,都是已經跟了許多年的老人,都深知,寧王最恨別人提醒他是個瘸子。
直到那兩個下人伸著的手都快堅持不住了,寧王才負手而立,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他給父皇備的生辰賀禮之一,連著寫了許多日廢了許多張才得這一張毫無瑕疵的。
他打小就已經明白,父皇只喜歡完美的東西,和完美的人。他原本也離完美只有一步之遙,除了母妃的出身比不上皇后以外,他不認為自己有什么不如太子的地方。直到那一摔,將他徹底變成破碎。后來又讓他娶了“絕不為外戚”的張家的女兒,父皇的意思已經明顯至極,絕了他的念想。
但現在好不容易又有了機會。父皇那唯一一個他認為是完美的兒子,讓人揭了老底現了原形。現在大家都是一樣的了,父皇的偏愛失去了對象,只能勉強從所有這些不完美的兒子里挑一個相對盡善盡美的了。
他又想到了老五,那個父皇最看不上的五弟。他卻欽佩得很。就憑他十三歲時敢拿起硯臺砸太子的手。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啊,因為他連機會都不曾有過,所以肆無忌憚的對待掌握著他命脈的人。那一擊的代價便是罰守皇陵三年,只不過一年之后又立馬將他逐去了漠州,自此再與皇權無緣。
“拿去凌師傅那里裝裱,一定要用紫鸞鵲錦包首,碧鸞綾天頭,白鸞綾隔水,蠲紙拖尾,次等白玉軸。”他雖然想用最好的材料來完成這件禮物,但怕僭越了,所以都是選的二等用料。
這只是生辰禮的其中一件。父皇的書畫造詣極高,有不少比肩大家的墨寶。但他也不遑多讓,即便隱去自己的名頭,他的字畫也會被王公貴族士大夫爭相求購收藏。
若是父皇能看到自己能傳承他的才華,想必也甚為欣慰。
兩個早已手酸的下人也頓時松了一口氣,準備收拾起來送去給王府里的裝裱師傅。兩人正在相對折疊時,右首那人卻突然面色慘白,兩股戰戰。
寧王意料到了什么,忙上前掰開他的手。
只見他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捏著指甲蓋大的一塊宣紙。再看向那幅字,右上角也缺了一角。那么小,卻那么刺目。
寧王的眼睛微微瞇起,嘴也抿成了一條薄線。
書房內除了另一個現在還手持著那作品的人一分一毫都不敢動外,其余人等立馬伏地叩首。
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了的下人從這滿屋寂寂里已經意識到了下場如何,喉頭哽動,卻一個求饒的詞也吐不出來,只聽到寧王終于松開了那緊繃著的嘴,吐出兩個字:“打死。”他才雙膝一軟,倒在地上。
…………
“王爺今日好興致啊,竟然移尊駕到我這院子里來了。”頭戴著鑲珍珠鏨刻金冠、身著檀色素羅襦配郁金裙的濃妝貴婦,正坐在中屋領著幾個丫鬟嬤嬤穿珍珠百索。
時近初夏,這堂屋南北面的門窗都已拆下,換成了一幅幅竹簾。所以寧王剛邁進院門,她遠遠的便已注意到了他的身影,摒退了身邊的仆婦。她知道這位王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上她的門不會是為了說點兒夫婦之間的體幾話的。
寧王也未帶隨從,此時倒不在意自己的跛足了,直到從院門到中屋的藤面凳上坐下,都非常自如,仿佛故意跛給王妃看的一樣。
“離端午都還有許多時日呢,怎么這會兒就開始弄這些玩意兒了?”這百余步路就讓他有些微喘,坐下歇了幾息的功夫才開口道。
寧王妃張栩栩手里不停,眼也未抬:“此等雜事用不著王爺過問,王爺操心您自己的大事便好。”
寧王臉色一滯,轉瞬又平靜道:“那請問王妃大事如何了?”
張栩栩將理好的彩線一條條整齊擺放在托盤里,方才正色道:“父親那邊傳來的消息說,除非太子妃有孕,不然太子此番恐怕回天乏力了,連皇后娘娘最近都不敢再為他求情。”
“好!好!”寧王難得的露出笑意,情不自禁拍著自己的大腿。
張栩栩對他這副沉不住氣的面孔不屑一顧:“聽說王爺今日又打死了一個下人。”
聞言,寧王那只拍著大腿的手悄然握成了拳頭。“今日好像也無風,怎么我那邊的事一眨眼就吹到王妃耳朵里了。”
“你我夫妻一體,自然什么事都該通個氣。若是讓陛下知道了自己的壽禮還牽扯了一條人命,恐怕不會高興。”
“哼!陛下怎么會知道。”
“王府里人多嘴雜,在你書房里伺候的就有五六個,誰說得準這些人就不會走漏一點兒風聲。”
“哼,那就讓這些人的嘴巴全都閉上。”
“太子素有仁愛的賢名,東宮里從未傳出人命官司,不管是裝的也好真的也好,這正是陛下所看重的。”
“人命官司是沒有,別的官司一大把,若不然怎么會被你那個好弟弟揭開了他臉上這層畫皮。”
一貫如此,只要多說兩句,二人就會變成劍拔弩張之態。張栩栩懶得再與他多費口舌。
她也不知陛下當初是怎么想的點出這個鴛鴦譜,讓寧王娶一個親弟弟害他斷了腿的人,讓她嫁一個害得自己親弟弟斷了胳膊的人。
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即使日久天長,也生不出半分愛意來。
自從八年前生下世子之后,孟源便再也沒有碰過她了。反正床笫之事也只是他發泄憤恨到自己身上的完美借由,她在床上所受的那些暴力和屈辱總不能向誰哭訴去。他再也不來,她反而松了一大口氣。
這樁婚姻,倒是令她父親張閔頗為高興。終于能堂而皇之的打破張老將軍立下的誓言,聯姻皇室。她相信父親一定覺得親手斬斷弟弟一條胳膊換來的姻親十分值得。
寧王說完也察覺到張栩栩已然冷臉,他雖不喜這王妃,但她是自己與張家之間的橋梁。他母妃家勢弱,無法依仗。指婚張栩栩后,他雖恨極了張家人,卻也不得不欣然接納,因為他心底明白這于他是件好事。
能娶到張家女對他是莫大的助益,不能弄得太僵,起碼表面上的賢伉儷還是要做的,于是換了副輕松的口氣,轉移話題道:“對了,之前你讓我母妃推薦杜家那個小娘子做靖遠王妃,你可知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然后將前些時候京兆尹派過來的司錄說的那番情形又一五一十的說與了張栩栩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