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范諤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兩個半大小子,發如枯草,面若枯澤,鳩形鵠面,衣衫襤褸,腳上只有一雙爛草鞋。若不是那個壯實一些的少年掏出了能證明他身份的玉牌和今上親筆書信,以及那少年毫不畏懼直視他時眼中一點不同凡響的精光,他只能把這兩人當做流浪乞兒冒充王孫貴胄來處死了。
“王爺怎么是孤身前來?護衛何在?”
孟決緊閉著干裂的嘴唇默然不語,旁邊的王聿小聲嘀咕道:“有護衛說不定還走不到這里。”
言下之意,兩人是特地甩開了衛隊,自己一路潛行過來的,不然可能在半途就因各種緣故身死魂滅了。
范諤已能確定,今上這是想借他當刀,把這個想抹除又不能親自動手的兒子除掉。
最好是送到生死難料的戰場上去,一夕馬革裹尸,屆時孟決得個為國捐軀的美名,今上的賢名里又加上個竟舍得讓王子與民同袍的愛民之心,只有他范諤,說不得還要擔個不大不小的罪責,好同時成全今上的憐子之意。
他是員武將,卻不是個無腦莽夫,這等擺明了只有他一個人吃虧的事情,既然不是明旨軍令,他犯不上趕著去逢迎上意,今上也不能奈他何。
而且他才剛將長子范寥送去京都。若是替今上把他不想要的兒子處理掉了,那回頭又要拿自己的寶貝兒子來一命換一命,他不是張太尉那等人,可萬萬舍不得。
思慮妥當后,他只將孟決和王聿二人安置在關城里,美名曰參軍,實則只當兩座尊佛供起來。想必那靖遠王千金之軀前來本意也不是真要上陣殺敵,只是躲避在他麾下給自己謀個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而且他還警惕著,怕今上將孟決放進來也是存了監督探查他之心,所以一概軍事要務更不會讓孟決得知。
但沒想到這小子是真沒打算要命來的。
在新兵營里訓練了三個月,又在關城上枯坐了兩個月之后,孟決帶著王聿混進了出關北征的隊伍里。
這兩人既然能扮作乞兒流浪千里,扮成窮苦人家出來的娃娃兵自然不在話下。
范諤也不可能日日盯著他倆的行跡,直到下面人著急忙慌來稟告兩人失蹤的消息,他才驚覺。
再然后就是收到了此次率隊的宋指揮使快馬傳回的消息,說行至塞上時發現了多出來的兩個新兵,確認完身份后,便著人將其遣送回城,半路上卻又讓兩人脫逃了。
皇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脫逃到疆外,這把柄大得遞到今上手里都快握不住了,若是那狼崽子為了報復他父親直接去投敵,還不如當初直接把他拖到戰場上去送死呢。范諤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暈死,還是范夫人用一手金針給他續上了命。
過了五日,派去尋的人依然杳無音信。范諤已經在斟酌怎么寫請罪折子。
折子和給范寥泣血道別的密信即將發出時,關外終于傳來了音訊。是宋指揮使的捷報,還有個救了他老命的消息——此次大夔僅用兩千騎兵一萬步兵對上遮衍部落六千騎兵還贏得毫不費力,系因孟決與王聿二人竟悄然摸到了敵營燒了對方糧草。
原來他們脫逃后,又掉頭追上了飛廉軍尾隨其后,等到戰局僵持時,利用自己的不易被人察覺的特點繞后去偷襲敵營。兩人能力有限,除了燒糧草外也做不了其它的什么。
遮衍部此次本來就只想速戰速決搶一波便走,為了輕便行軍糧草帶得不多,被這一燒后更耗不起,只怕變成籠中困獸,趕緊拔營回逃了。
范諤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下,可氣卻是一點兒沒消。
按他軍中法度,私自出逃該杖斃。可他敢輕飄飄一句軍令如山便打死一個皇子嗎?這不是剛好讓自己當了宮里那位的刀。
最終,只能將孟決和王聿二人各杖二十,還得特地交待下手不能太重,都還是沒長成人的小體格兒,別連二十杖都沒扛過。
死罪可免,活罪卻是必須要受的。王聿被打得皮開肉綻,哀嚎連連,本就偏瘦的身子在挨到第二十杖時軟綿綿的滾了下去。孟決同樣臀部已沒有一塊好肉,但死咬著嘴唇硬生生連悶哼都沒發出一下,杖刑結束時,嘴已并不比屁股好到哪里去。
范諤在旁盯著,心中暗贊道:好小子!
孟決硬撐起頭來,凌厲的眼神直直逼視著范諤,一字一句道:“范大將軍,我們有過也有功,如今過已受了,功卻不知您打算怎么賞?”
“嗬!”范諤此時居高臨下瞧著他,他那雙鳳眼卻更顯得如刀似劍,厲氣撲人。“無知小兒,撞了大運罷了。如此莽撞,若是被俘,我還得出動整個軍的人去救你,擾亂我作戰計劃,說不得要為了你們兩個得搭上成千上萬條人命。竟敢來向我邀功?”范諤越說越激動,不能殺得,但然打得,更能罵得,既然在他飛廉軍中,也該懂得聽命于誰。
“是不是撞大運,范大將軍將我們丟到戰場上去便知道了。養在固若金湯的城池里,能看出什么本事呢?”
范諤滿腹狐疑的繞著他踱來踱去,難道這小子真是打算前來參軍的嗎?
他治下的飛廉軍以英勇善戰為先,但這股子不要命的盡頭,一是因為大部分士兵都是從漠州征募,這些人要么是窮苦得沒飯吃指望軍餉和軍功來活命,要么是有家人被南下的匈羌所害身負血海深仇,二是因為軍中賞罰分明,有功者便能得賞擢升,是條出人頭地的路子。
但他孟決、五皇子、靖遠王,非要以身犯險奔赴前線是為的什么呢?
他繞了幾圈,繞到孟決眼前時,唰地蹲了下去,一身銀甲片撞起鏗鏘之聲。
他此時方才三十出頭,剛從病亡的父親那里接過節度使的位子,飛廉軍在他手中還未調教得如臂指使,今上又不知聽了誰的讒言突然傳旨自他而始每一代范家節度使都將兒子送入京做伴讀。他手中雖握著千軍萬馬,可也如履薄冰,范家百余年基業,不能一夕毀在他的手上。如今攪進這皇家父子的恩怨里,他自當更加謹慎些。
他那雙經戰場上的刀光血海洗煉了十數年的眼睛,反而并不像十四歲的孟決一樣殺氣外露,顯得清明開闊。他蹲下身與孟決對視著,片刻的功夫,他只看出這是一條草原上的孤狼,一條被狼王驅逐出了自己狼群的孤狼。
范諤決心還是直接開口,以不會被周圍的士兵聽到的聲音輕聲問道:“你為什么非要從軍,還非要進我的飛廉軍呢?”
孟決正流著鮮血的嘴角微微一扯,鳳眼也飛揚起來,說不出的鬼魅:“置之死地而后生。將軍莫問這么多了,若是我能用,將軍便用,若是不中用,我今后便只在馬廄中伺候。”
仿佛心中有一根弓弦被“嘣”的一聲拉響,范諤被震住了。
雖然他并未全然信任孟決的說辭,或許他有更大的陰謀,或許這皇室父子倆一直在演苦肉計,但他此刻已經決心用他,這是一個世家將軍對虎將的嗅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