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叮鈴鈴”地響過,聲音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打著旋兒。翠翠坐在教室里,窗外是望不到頭的青色山巒,一層疊著一層,云霧像腰帶纏在半山腰。她草草掃過剛寫的筆記,數(shù)學書硬硬的封面還沒焐熱,十分鐘的課間就像山澗的水,嘩啦一下流走了。
一個同學挨過來,碰碰她胳膊:“翠翠,王老師喊你去辦公室噻。”
翠翠心口一跳,剛掀開的數(shù)學書又合上了。起身往外走,腦子里糊著的公式像山霧一樣飄著。辦公室門虛掩著,透出燈光和人聲。她敲了敲,里面應道:“進來嘛。”
推門進去,除了班主任王老師,還有個穿著嶄新玫紅色運動外套的背影,那紅在灰撲撲的辦公室里扎眼得很。背影轉過來,是翠翠的娘,臉上帶著生硬的笑,眼神躲閃。翠翠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沒出聲。王老師推推眼鏡:“翠翠,你媽來給你請半下午假,跟你媽回趟家哈。”翠翠木木地點頭,低頭退了出去。
娘緊跟著喊:“翠翠!”聲音有點急。翠翠停住,回頭。娘咋跑學校來了?從她考上這縣里高中住校起,兩年了,娘連她在幾樓幾班都搞不清爽。她低著頭,釘子似的杵在貼了半截白瓷磚的走廊里。走廊那頭,幾個男生正用本地話大聲笑鬧著追打。
娘走到跟前,搓了搓粗糙的手:“這就家走。宿舍里有啥子要緊東西不?”翠翠搖搖頭。娘松了口氣:“那走嘛,他在校門口等著哩。”母女倆一前一后,穿過泥濘散落著零食袋的操場。
繞過教學樓和飄著飯菜香的食堂,銹跡斑斑的鐵柵欄小門敞著。看門的老張頭瞇眼打量著進出的人。翠翠一眼掃出去:坑洼的水泥路積著水洼;右邊,裹頭巾的阿婆正支小爐子,油香混著濕土氣飄來;左邊墻根,幾個小女娃在跳皮筋;正對校門不遠的一棵茂密黃葛樹下,停著一輛沾滿黃泥的紅色摩托車,一個穿深藍夾克的后生,正蹲在地上用樹枝撥弄輪胎縫里的泥塊。
娘一步邁出小鐵門,徑直朝樹下走去。翠翠磨蹭著邁過門檻,心像揣了只兔子撲通跳:是他?看著好年輕……等下該咋喊?外婆的話在耳邊響:“妹兒家嘴巴甜點,不吃虧。”
娘走到車旁,和那后生低聲說了幾句。后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翠翠。娘轉頭:“翠翠,你坐他的‘電毛驢’回去,我坐隔壁王叔的面包車,到家吃晌午。”翠翠點了下頭,喉嚨里擠出個“嗯”。
后生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利落地踢開腳撐,跨坐上去。翠翠看清他,臉盤方正,皮膚是山里人常見的曬色,黑些,但精神。車頭擺正,發(fā)動機“突突突”響起,噴出小股淡藍的煙。他回頭拍拍后座。翠翠努力抿嘴笑了笑,側身小心坐上去,兩只手輕輕抓住他夾克衫兩側的衣角。
摩托車駛離校門喧鬧。縣城不大,很快拐上盤山公路。路窄,一邊是滴水的陡峭山壁,一邊是深谷里奔騰的河水。早春山風帶著河谷濕氣,涼颼颼地貼上皮。翠翠縮在他背后,風還是鉆進來卷走熱氣,耳朵很快凍得發(fā)木。后生把車靠邊停在稍寬的山坳,熄了火。
他放下腳撐,翠翠趕緊下車跺腳。他飛快把手從冰冷車把上抽下塞進口袋,使勁搓著。鼻尖耳朵凍得發(fā)紅,頭發(fā)被風吹亂,呼出的氣凝成白霧。“歇口氣,冷得很。”他甕聲說。兩人都沒話,站著跺腳搓手,聽山風和河谷轟鳴。等麻木的耳朵恢復點知覺,他才又跨上車:“走嘍!”
翠翠重新坐上去,稍近了些。他發(fā)動車子,翠翠無意瞥見他塞回口袋又抽出來握車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短了一大截,只剩兩個圓禿的指節(jié)。摩托車再次沖進山風里。翠翠的心跟著轟鳴沉了一下,手卻下意識把他衣角抓得更緊。風更猛烈地搜刮著手上的溫度。
摩托車顛簸了近三個小時,拐進翠翠家所在的鎮(zhèn)子。街道不寬,兩邊小樓開著各種小店。他在一棟貼著米黃瓷磚的四層新樓前停下,門口掛“張記五金”。一個矮胖圍碎花圍裙的嬸嬸快步迎上。
“哎喲!是翠翠吧?快進屋!你媽媽坐的面包車快,怕是到了!”她嗓門洪亮,拉住翠翠胳膊帶進屋。
底層鋪面光線暗,堆滿五金工具,有鐵銹和機油味。嬸嬸把翠翠帶到后面塞滿沙發(fā)茶幾的小客廳,按在鋪鉤花墊子的沙發(fā)上,端來果盤。“亮娃!倒熱茶給妹妹!”她挨著翠翠坐下,攥住翠翠冰涼的手用胖手捂著,眼睛上下打量:“路上凍壞了吧?這死亮娃!看把妹妹手冰的!”翠翠不自在,勉強笑:“嬢嬢,不冷的。”
翠翠娘掀簾子進來,臉上帶著討好笑。嬸嬸立刻站起:“華姐!可算到了!亮娃,過來陪妹妹坐!我去端菜!”小茶幾很快擺滿:油汪汪臘肉炒蒜苗、紅油拌折耳根、熱氣騰騰酸菜豆米湯、炒土豆絲、煎得金黃的糍粑。翠翠和娘、張叔、張嬸、亮娃、亮娃的小妹,擠在小茶幾周圍。翠翠只埋頭扒飯,筷子只夾最近的土豆絲和折耳根。她心里明鏡似的:說親,對象就是旁邊悶頭吃飯、手指殘缺的亮娃。
吃完飯,娘避開人,把一個硬硬的小方塊塞進翠翠手心,壓低聲:“拿著,亮娃家給的……以后方便聯(lián)系。”是個嶄新的銀灰色按鍵手機,屏幕小小的,冰涼硌手。翠翠沒說話,攥緊了,那點冰涼像小蟲子鉆進心里。
下午,亮娃騎紅色送她回校。山路顛簸,風冷。翠翠坐在后面,手抓車座下的鐵架子,盡量離他的背遠點。
回到縣城,回到學校,她像無事發(fā)生。借筆記,抄筆記,聽老師講遙遠的公式,應付考試,埋頭做題……
宿舍里彌漫著風油精花露水的味道,掩蓋著特潮的水腥味。周末回家前,室友們嘰嘰喳喳,分享著辣條方便面奶茶,香芋味奶粉倒出用開水沖了,那股甜膩膩的香芋味飄散。“翠翠,來一口甜的?”鄰床的劉燕遞過來。翠翠搖搖頭,只小口喝著自己的白開水。她們也傳看卷了邊的言情小說,《那小子真帥》、《天使街23號》,有時會塞到翠翠枕頭底下:“喏,這本好看,哭死我了。”翠翠晚上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看,那些遙遠的愛情故事像山外的風,吹得她心頭發(fā)脹。早上,她常幫起晚的室友打熱水,提著沉甸甸的暖壺,手指被勒出紅印。
她是學校廣播站的晨讀播音員。每周三天,天蒙蒙亮就要去廣播室,對著麥克風念詩文。班上的班長,也是語文課代表,叫李銘,是個清瘦的男生,詩文功底極好,每次作文都被當范文念。他常幫翠翠糾正播音稿里的字音,遞給她抄寫得工整的古詩詞推薦篇目,眼神干凈,帶著書卷氣。翠翠很感激他,但也僅此而已。她的心,像被晨霧鎖住的山谷,只為一個遙遠的身影悸動。
只是偶爾,筆尖停頓,神思像山霧飄走。飄到課桌肚里的言情小說上,飄到鄰居家那個總穿干凈校服、笑容如山泉的少年陳陽身上。他高一屆,是常上臺領獎的“別人家孩子”。操場或樓梯口偶遇,他目光掃過,翠翠心尖像被日頭晃了一下,短暫地亮。她渴望那點光,又像怕露水的小草,怕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和家里泥濘,臟了那光亮。最終,太陽照著更高山頭。她這棵背陰處的草,只能一點一點,被山影吞沒。
日子像山澗水嘩啦啦流。轉眼周五下午。下課鈴清脆,帶著解放意味。校園活泛如驚動蜂巢。走廊樓梯間,到處是背鼓囊書包、拖行李箱的學生,臉上歸家急切與松弛。歡聲笑語嗡嗡回蕩。
翠翠慢吞吞收書本。同桌劉燕正把最后兩本小說塞進背包,湊過來低聲問:“真不回了?宿舍就你一個了哦。”翠翠嗯了一聲。劉燕拍拍她:“那行,后天我給你我?guī)Ш贸缘墓 闭f完雀躍著沖出了教室。
窗外操場更熱鬧。住校女生三三兩兩,提臟衣桶,挎書本布包,說笑著涌向校門。校門外,停滿沾泥農用車、冒黑煙三輪摩托、破舊面包車、紅色摩托。家長們伸長脖子呼喊。
翠翠心揪緊。娘或張嬸,很可能就在那堆人里,也許是亮娃騎紅嘉陵。一想到要回堆滿五金、飄鐵銹味的房子,亮娃沉默的臉和殘手,飯桌上目的性的“親熱”,胃里就翻騰。口袋里那嶄新的按鍵手機,像塊燒紅的炭。
她深吸氣,背起洗得發(fā)白的舊書包,低頭逆人流快步走向講臺。班主任王老師正收拾教案準備離開。
“王老師……”聲音細若蚊吶。
王老師抬頭:“翠翠?有事?”
“王老師,”翠翠鼓起勇氣抬頭,努力讓眼神顯得真誠疲憊,“我……周末想留校。快期中考試了,高二功課太難,數(shù)學物理……我想趁周末好好看書,整理筆記,有些題弄不懂。”她頓住,“宿舍人都回了,就我,很安靜……正好用功。”說完緊張攥緊書包帶。
王老師看著眼前瘦弱安靜怯懦的女生。翠翠成績中不溜秋,理科吃力。眼神懇求和焦慮讓王老師心軟。山里女娃讀高中不易,想用功是好事。
“一人住宿舍?安全問題……”
“沒事的老師!”翠翠急說,“宿管阿姨在,我不亂跑,就待宿舍教室看書。”她急切保證。
王老師看窗外喧鬧,又看翠翠懇切臉,點頭:“好吧。注意安全,關好門窗,有事立刻找宿管或給我電話。看書別太晚。”
“謝謝王老師!”心里石頭落地,飛快鞠躬退出。
翠翠靠冰涼瓷磚墻,長舒氣。撒謊負罪感與暫時自由輕松感交織,心跳如鼓。不敢停留,快步回宿舍樓。
宿舍里果然空了。其他七張床鋪,被子都鋪得整整齊齊,床單拉得平整,像一個個等待主人歸來的小方塊。屬于她的下鋪,被子也疊得方正。空氣里殘留著花露水和洗發(fā)水的混合氣味,巨大的空曠感和寂靜瞬間包圍了她。窗外,校園喧鬧迅速平息,只剩下風吹過黃葛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公路上隱約傳來的車鳴。這徹底的寂靜,讓她既感到一絲孤獨,又涌起一股隱秘的興奮。
她放下書包,打開自己儲物柜鎖。在疊好衣服下摸出舊舊褪色卡通圖案小布包。娘給的生活費,她省吃儉用,買最便宜飯菜,不買零食。小心把錢倒出:皺巴巴十元五元,卷邊一元紙幣硬幣。仔細數(shù)了又數(shù),五十三塊八毛。緊緊攥手心,紙幣被汗濡濕。夠了,去縣城另一頭二中,來回坐小巴錢夠了,也許……還能買瓶水。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嗡嗡”震動起來,屏幕亮起,顯示“媽”。翠翠的心猛地一跳,像被抓住的小獸。她猶豫了一下,按了接聽鍵。
“翠啊,到家沒?亮娃接到你沒?”娘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山里的土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翠翠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走到窗邊背對著空蕩蕩的宿舍:“媽,我……我沒回。跟老師說了,這周末留校看書。快考試了,物理太難,好多題不會,得補……”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疲憊又認真。
“啥子?不回來?”娘的聲音拔高了,透著不滿,“不是說好……”
“媽!”翠翠打斷她,帶著點哀求,“真的,作業(yè)好多,考不好要挨批評。下周,下周一定回。”她緊緊攥著手機,指節(jié)發(fā)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只有電流的滋滋聲。“……那你好好看書。莫要亂跑,錢夠不夠?”
“夠的,媽。”翠翠趕緊說,聲音有些發(fā)虛。
“嗯,那掛了。”電話被干脆地掛斷。忙音傳來,翠翠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后背驚出一層薄汗。撒謊的愧疚和暫時逃開的慶幸撕扯著她。她看著那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的屏幕,像看到自己黯淡下去的心。
周六在宿舍看書的煎熬略過不提。周日下午,山區(qū)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云層,懶懶地灑下來。翠翠仔細梳好頭發(fā),穿上那套最干凈體面的淺藍運動外套和深色褲子。鏡中的少女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有種孤注一擲的光。
她揣好錢,像做賊一樣溜出宿舍樓。周末的校園比周六更空曠寂寥,靜得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穿過操場,走向校門。依舊是那個年輕保安,在傳達室低頭按著手機。翠翠低頭快步走出小鐵門。
走到馬路對面的小巴停靠點。一輛掛“縣城——西站”的綠色小巴開來。她招手,上車。
“去二中多少錢?”
“兩塊。”司機頭也不抬。
翠翠投幣,找靠窗位坐下。小巴引擎轟鳴,車廂搖晃,柴油塵土味彌漫。她緊抱書包,看著窗外街道變化。心隨車晃晃悠悠。
車開約二十分鐘,在斑駁的縣二中校門前停下。“二中到了!”司機喊。翠翠下車。
縣二中紅磚墻有些剝落,樹木高大。因為是周日返校時間,校門口比周六熱鬧些,拖著行李箱、提著大包小包的學生陸續(xù)進出。翠翠站在馬路對面,看著“縣第二中學”幾個大字,手心又開始冒汗。她該怎么找他?陳陽……他是住校生,周日返校。她目光緊緊盯著進出校門的學生身影,每一個穿著藍白校服的男生都讓她心頭一跳,又迅速失望。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陽光曬得她額頭微微出汗。她買了瓶最便宜的礦泉水,小口抿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校門。
終于,當她的勇氣快要被等待耗盡時,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
是他!陳陽!
他穿著二中的藍白校服,背著一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正和旁邊一個同樣穿校服的男生說著話,似乎在討論一道題,手指還比劃著。他看起來確實清瘦了些,側臉的線條更清晰了,但那股干凈明亮的氣質沒變。他微微蹙著眉思考,隨即又舒展開,露出一個熟悉的、像山泉般清澈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束光,瞬間穿透了翠翠心中厚重的陰霾,讓她幾乎忘記了呼吸,僵在原地。手里的礦泉水瓶被無意識地攥緊。
她看著他越走越近,走過馬路……他甚至沒有朝她這個方向投來隨意的一瞥。
巨大的失落和羞怯像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她。剛才那點孤勇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腳像被焊在了水泥地上,沉重得抬不起來。
陳陽和他的同學專注地討論著,從她面前不遠處徑直走了過去。他依舊沒有注意到馬路對面這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淺藍外套、緊張得幾乎要縮成一團的女孩。
翠翠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二中校門內,陽光在他肩頭跳躍著,溫暖而刺眼。她低頭看著手里那瓶廉價的、已經被她手心的汗濡濕的礦泉水,瓶壁上凝結的水珠,正無聲地滑落。
她站了很久,直到那身影徹底被校園的樹影吞沒。山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吹干了眼角那點不爭氣的濕意。她慢慢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水很涼,一路涼到了心底最深處。
她轉過身,默默地走向來時的小巴站。攥在口袋里的那幾十塊錢,仿佛也失去了意義。回程的小巴顛簸搖晃,窗外的景色灰蒙蒙的。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漣漪,便迅速沉沒,歸于沉寂。山還是那座山,路還是那條路。只是心底某個角落,被那束短暫的光狠狠燙了一下,留下一個清晰而灼痛的烙印。她知道,明天,回到教室,她依然要面對那些解不開的公式,依然要借李銘的筆記,依然要等待那個無法掙脫的、屬于張記五金的“未來”。而這次周日下午卑微的守望,連同口袋里那個冰涼的手機,將成為她深埋心底、永不示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