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云渡朝前方一襲翩然玄袍呼喊,疾步追上,討好他道,“有你在,其實要不要護衛(wèi)也沒什么關(guān)系,方才我那樣說,只是因為離他這些年來一直陪伴著我,像弟弟一樣親,我習(xí)慣了他在身邊而已。”
“習(xí)慣?你與他認(rèn)識才多久,就習(xí)慣?”蘇誡冷幽幽。
云渡訕訕:“當(dāng)然沒有你我相識久啦,也就三年吧。”
三年?
蘇誡面色一凜。
三年前他將她從青邛山帶回竹月深,為避免她察覺宿嶼身上有蘇誡的習(xí)慣、氣息,即使改變了音容形態(tài),他還與她保持著較遠(yuǎn)的距離。
一直到感覺她認(rèn)定了宿嶼與其過往的人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后,他才慢慢試著去接近她。
兩人親密一點的接觸起始兩年前,她與離卻已相交了三年?!
平日召座下四使議事,問及云姑娘在宮里的情況時,無一人說她與離有接觸。
屋中起火渾然不知,真有他們的!
蘇誡道:“你自己沒有弟弟嗎?到處亂認(rèn)。若池胤知道你棄他另認(rèn),看他會不會生氣。”
聞“池胤”一名,云渡才掛上一層瑩潤乖色的臉忽然一沉,變得陰黑,語氣凝重地問:“你有池胤的消息,是嗎?”
“沒有。”蘇誡沉沉道,步履依舊。
云渡拽住他修長胳膊:“你騙人。你‘殺’了我之后,我不信你沒有追蹤他的去向,不論出于什么目的。”
蘇誡道:“你當(dāng)時怎么換走他的我知道,可你給他安排的逃跑路徑我查無所獲。這些年來我每到一處都會秘密貼下阿胤的畫像賞重金打聽他的消息,市井、江湖、鄰國、塞外……凡是思及有可能的,我都在留意,最終那些消息皆如石沉大海,無一回響。”
云渡聽后,眼里遽然燃起的希冀之光瞬間暗淡。
醒來三年間,她多次向公子求助幫忙尋找與自己眉眼相像的人,不分男女,結(jié)果如蘇誡所言,查無所獲,她就是找不到那個被她欺負(fù)著長大的雙生弟弟。
他是池府清雅溫潤的公子,是京都知書達(dá)理的閨秀典范,他不愛出門,不愛惹事,文采高華,武力卻幾乎為零,那樣柔柔弱弱的才十幾歲的嬌貴小公子一朝失親,淪為階下囚,怎么承受得住豪門外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回想回京換他越獄那時,他一見到長姐便淚涌如注,撲在她懷里哭得死去活來。
以往一門生活,他總是優(yōu)雅的、忍讓的、乖巧的,不管她提多離譜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扮長姐模樣幫她上學(xué),接受六藝校考,幫她瞞過父母管束。
印象里,弟弟就是一團溫水和成的面,隨她喜好挼捏成各種模樣。
唯一一次遭他反叛,是她喬裝入天牢換他出逃那回——她對弟弟說出要與他換裝,救他出去,他堅決搖頭,說:
“至親俱故,如今我是池府唯一的男兒,有責(zé)任擔(dān)起一切變故,你雖是長姊,始終也只是個女子,你既還有自由,就趁機遠(yuǎn)逃,不要管我。身為池家的兒郎,何曾懼過暴君刀鍘。”
他當(dāng)時眼神里熊熊燃燒著猶似幽冥涌上的焰火,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死也不會瞑目的狠絕,同時她也看到了他的屬于池家人獨有的氣概。
第一次,她一改往日對他的兇厲、蠻橫、不容反抗、堅不可摧、立地頂天,在他面前流下了柔軟的眼淚,一滴一滴閃著光亮的晶珠,映出的是長者看見生來喜愛之物蛻變成長的名作欣慰的喜悅。
只是那般境況下,那些感性的情緒也不過只維持了片時便被理智拉回了。
終究她還是端起了長姐的架子,以命令的態(tài)度逼迫池胤與自己換了身份,讓他按照她預(yù)算好的途徑秘密出城,她自有自保方法。
依照蘇誡給她的書信上言,那時皇上是以池胤為餌,一邊誘她歸京,一邊派人往瑯琊去捕,而后納她入宮為妃,所以對出入皇城的戒防并不是很嚴(yán)格,池胤只要注重避防,出城不是難題。
只要出了京,外面便是大天大地,水遠(yuǎn)山高,他可以往西河老家去,亦可以往瑯琊云家去,若覺兩處危險,也可到父輩至交等處,再或,自尋生路也不成問題,卻不能是如人間蒸發(fā)一般。
古有云:雙生之子,同血同脈,連魂連心,一生雙生,一亡而雙亡。
這一點,日常生活中常有應(yīng)驗:譬如弟弟臥病,姊姊也會深感不適,不日便也臥床了;又如姊姊受傷,弟弟身上同部位也會出現(xiàn)痛感;更神奇的是,云渡月逢不適,池胤那幾天也會郁郁沉沉……
何說生死這樣的特殊的事件。
她如今活得好好的,感覺上也未出現(xiàn)過劇烈的感應(yīng),因此她相信池胤一定還活著,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在她找不到的某一處。
她很想念他,誰也代替不了他的存在。
離不是池胤。
在她眼里,他只是一個與池胤一樣的需要被照顧的冷傲的小少爺,他在身邊,能讓她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溫暖,讓她孤寂飄搖的心有所泊靠,使一身乏累得到片刻緩歇。
“對不起。”云渡憂郁地吐出三個字來。
蘇誡看著她,她眉眼垂喪,仿似有一團帶著水汽的黑云壓在頭上,陰陰濕濕的。
她面無波瀾,心里一定沉痛極了吧?
勻息了許久,她又道,“事實上,我一直也以為你既殺我,便沒必要再對我阿弟趕盡殺絕——”
“不是你以為,而是我一定不會。”蘇誡急切辯解。
“……從前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你既下定決心要將我獻給皇上,為何還要去信給我,勸我遠(yuǎn)逃,后來慢慢的我想明白了。”
“某種程度上來講,你是這世上我最親近的人,更是這世上最了解我脾性的人,你當(dāng)時在信上字字沉重的說愿為我、為我阿弟舍命一搏,立下來世續(xù)緣的諾,就是因為知道我一定不會棄你獨活,知道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與你生死一處。”
“你已然是籌劃在心的,你算到了我會回來,自然也能算到我會于現(xiàn)面之前先救走池胤,這期間,你都監(jiān)視著我的吧?不然你怎會沒有在夏賊面前揭發(fā)我是從瑯琊趕來,而非一直以池胤身份在押?”
“你知道以我之情性,縱是死,也絕不可能會答應(yīng)做皇帝的女人。是以在你的謀算里,獻上我是獲取圣心的一環(huán),殺死我,亦是獲取圣心的一環(huán),我死便夠了。”
“不。”蘇誡突然有些激動,“不是這樣的。”
寬大的袖袍下,他的手抖得厲害。
霞光散盡,薄薄一層夜幕罩下,極淡的灰色落在他寬峻的肩頭,竟好似凝結(jié)的一層霜晶。
他裹在那層“霜”里,像是個冰原上迷路的孩子,害怕、委屈、茫然無助,瑟瑟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