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態漂亮的大手將放下最后一個雞蛋時,“不著邊際”地道,“記得有一次你欺負阿胤被世嬸責罰,委屈,跑來找我哭訴,撲在我懷里哇哇哇的,鼻涕淚水蹭了我一身,眼睛腫的像這雞蛋一樣大。呵……”
蘇誡低低一笑。
“像個花貓一樣。我取笑你說,慕慕把蘇誡哥哥衣服糊臟了,要留著,等你長大了給我洗,你癟著嘴兇兇地瞪著我,剛收住的大眼睛里撲地立馬又滾落幾滴豆大的珍珠?!?/p>
“你氣我嫌棄你,我著拳照著我胸口就捶了三下,我抓住你小小的手,抱著你又是安慰又是哄,好半天才降服你這個小魔頭!”
“事后,我見你那平時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啊,泡得都沒法看了,我想了許久才想起不知從哪里記來的,
說煮熟的雞蛋剝了殼,用來揉敷泡腫極有效,
我于是就煮了個雞蛋,剝了殼來給你滾敷,別說,果然有效用得很,一個下午,腫得睜不開的眼眶便消了下去。
只是被你壓了一下午的我的腿就站不起來了!記得當時咱們是坐在游廊下的美人靠上,屁股腰桿給我硌的疼死。
你見我動不了,故意來打我,打了我,歪著脖子翹著嘴大搖大擺回去了。小小一個人,竟步履生風呢!
不知為何,自那之后,你好像不管有多難過,都沒在我面前像那般哭過了!不過話說回來,這雞蛋對泡腫真是有奇效。
有一回我不小心磕到腦門,額上頓時起了個大包,就是用剝殼雞蛋捂好的。我是不是話太多了?呵呵……”
蘇誡看似尷尬,實則神態沉穩地笑笑:
“買兩個雞蛋給你吃都能想起那么多往事來,可能真是沒人說話的生活憋壞了,看見最能信任的故人就說個不停!沒煩著你吧?慕慕?!?/p>
云渡:“……”
眼淚從泡腫眼眶汨汨涌出,蜿蜒過雪白臉頰,聚在線條流暢的下頜,簌簌滴落前襟,洇濕衣料。
看著始終冪籬掩面的她異常安靜,蘇誡心尖一陣陣絞痛。
像是蟲蟻噬咬一般,沒有痛不可忍,只是像會吸血一樣讓他感覺漸漸無力,窒息……
他知道她現在是怎樣模樣。
他高高站立,身姿頎峻。
眼目微垂,靜靜看著隱約的她的容顏。
竹箸遞給云渡,蘇誡道:“我還有事。你自己吃。若想休息,此處床榻是新的?!?/p>
說完走了。
門小聲合上。
聽著腳步聲遠去,云渡嘩一下撲到榻上,稀里嘩啦放聲。
“混蛋——大混蛋——”
“為什么要對我講那些真相?!”
“為什么要在傷害了我之后還要對我這樣好?!”
“為什么要在我恨過又放下之后才講那種話,講其實已經做好殉情準備的話?!”
“為什么——”
“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
“我可以死。為阿弟;為你那個不知從哪里受的使命;為新的大彧;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你要要跟我說??!”
“你跟我說了,我可以做到不打亂你計劃的。你會不會手下留情不重要的!”
“你跟我說了,我就不會恨你了!混蛋,你知不知道啊?!”
“你要跟我說了,我做神做鬼都會庇護你理想順達的,你知不知道?!”
“雞蛋?消腫?你管我腫不腫,管我哭不哭!知道我哭一夜,知道我眼睛腫,你明說能怎樣?”
“察人箭地以內,我蠢到不知道你在墻后聽見了嗎?死蘇誡!臭蘇誡!”
“拿兩個雞蛋來,七拐八彎的說……”
“裝好人給誰看,表溫柔給誰享??!”
“我已經有愛的人了!”起身一爪抓起盤子里的雞蛋,朝著蘇誡離開的方向高高舉起……
“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握在手中的雞蛋微燙,又暖,又讓人感覺痛。
“我不要你了!”泣血的心在說,“我不能……要你了……嗚……”
淚涌如注。
手里的雞蛋變得沉甸甸,好似一大個鉛球那么重,如何也丟不出去。
沉重放回去,撈起榻上一個大大的靠枕往混蛋消失的門處猛力就是一扔。
“啪——”
靠枕重重砸響移門。
“咯噔……”
邁著沉穩步伐離開,使輕功輕聲又退回到門外偷聆的蘇誡心抖然一跳,差點沒蹦出喉嚨。
把嘴趕緊一閉,按住胸口劇烈的搏動,漂亮喉結下上猛然滾了滾,躡手躡腳離開。
遠了,才暢快地舒了一口氣。
心嘆:“好險,要是沒穩住這口氣,必然猝死當場!”
她哭得那樣悲惋,應該沒注意到他去而復返,扒門竊聽吧?
不過,那重重一下的砸響,定然是帶著想打死他的怨憤的。
恨不一定有愛,怨憤卻一定不只恨和討厭。
否則,她又怎會在他面前表現出癡然、迷瞪、主動靠近、嗔怒、不屑等各種情緒?
她的心一定在經歷著自裂重組的痛苦。
這……大概是好的預兆吧?
是心意將要轉回他身上的跡象吧?
如是一想,蘇誡繃得緊緊的心垂垂舒然。
幽眸倏忽一轉,他于是叫兩個人守在進客艙的入口,不許任何人吵到云渡休息,這才去找左巖。
……
卻說云渡痛哭了一場,又砸了“蘇誡”,情緒慢慢得到了緩解。
揭去掩身裝束,一身白衣的她盤腿坐上香檀精制的圍屏榻,腦殼斜靠窗邊,端著尚熱著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無目的地看和遠岸景色、悠云藍天。
不時,還會有余淚滑下,經過嘴角,她沒管,混著包子一起咀嚼、咽下。
難過的時候,除卻哭,除卻砸東西,最好的調節方式就是瘋狂地吃東西了。
五個包子,兩塊粟米蒸糕,一碗熱牛乳下肚,云渡覺得還不夠,拿起雞蛋磕磕敲敲,剝干凈。
欲將入嘴咬吃,張開的丹口卻是停止動作。
手緩緩一抬起,光滑彈韌的雞蛋轉而落到了紅腫的眼皮上。
白蛋與“紅蛋”一相遇,瞧著煞有趣味。
河風微微撫逸她烏黑長發,同時吹干了雪顏上不時蜿蜒而下的淡淡清流。
云渡心情好沉重,覺得了解了許多真相后的此刻,一點沒比重逢蘇誡前好受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