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昨日伺候的人說,蘇賢侄不高興人侍奉,把人全遣退出門了,稟報給我,我雖擔心,但也沒法。他就是這個脾氣——孤高,驕傲。”
“天子寵臣嘛!該有這樣姿態的。”
左巖訕笑,“昨夜我就想來看看他再寢的,又怕再惹他不痛快,影響傷情,思來想去,才決定今早來看。”
“不想云姑娘已經在照顧指揮使了。云姑娘說蘇賢侄害了你一生幸福,那確實是可嘆;
但看姑娘遭人傷害,還能說出深明大義至情至理一番話,不得不嘆;
得見你今日又在此親力親為以德報怨,可嘆再三。”
“如今亂世,還能遇上像姑娘這樣愛恨果決的人,真是人生奇遇吶!”
“只是……清平亂世乃君臣天職、男兒使命,再苦也不該苦一個力量微弱的女子啊!”
“寥寥言語,即見姑娘非凡氣度,由此即可信姑娘所謀所言并非自矜妄想,你確是女子中天姿雋才之輩,不是這凡俗中人。”
左巖先是嘆惋,再而稱贊,一句不說蘇誡壞話,句句卻都隱示了蘇誡的不是人,回應云渡明明恨極蘇誡卻還故作親善的姿態。
他看不見云渡臉色神情,竊以為她聽了自己的話后必然恨焰重燃,焚盡對蘇誡的那一絲血緣不相殺善念,繼而謀報飛黃騰達夢想散如煙之仇。
左巖在朝幾十年,當家做主亦幾十年,不論是宅門之中,或是宮廷之內,女人要爭的不過那點來自男人恩舍的榮寵,他早已見得太多。
即便他不想瞧不起女流,太多女流之輩的行徑卻早在他心中,甚至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想另眼看待誰已不能。
所以,在他眼里,云渡也是個魅權拜金的小家子女人。
左巖沒有再多說什么,秉著關愛僚友的善良態度,他對云渡說,她帶了醫官來給蘇誡看傷,換藥。
說著指向緊隨身后的一個與他差不多清瘦的,須發花白的老年人——他的隨行醫官。
老醫官拎著個藥箱,微佝著背,聽他們說話時,雙眸兩道精光時不時地瞟向蘇誡所在的房間。
云渡不太看得清對面人的形容細微,大致的樣貌動作還是可以看出的。
言語氣息里隱含的真假善惡也輕易分辨。
何況,左巖對蘇誡的殺心幾年前就有了,光是知道這一點,再看人就不會出現揣摩其虛實真偽之困難了。
云渡自是不會讓人謀害蘇誡的,可她又不好拒絕得太明顯。
思量片刻后,她對左巖說,岐黃之術她略懂一二,蘇誡落水,被木頭砸傷這點小傷她一人足夠照管,就不勞煩他們費心了。
遭婉拒,左巖一個勁地打量云渡,猶豫要不要把謀害蘇誡的機會讓給她。
萬一她對蘇誡存了惻隱之心,不愿害他了,豈不浪費天賜良機?
察覺氣氛微妙,云渡怕左巖心生他謀,于是補了句:“不知醫官前輩此行都帶了哪些藥?可有耗子藥?”
聞言,左巖與左右陡然眼瞳一顫。
相互看了看,會心一哂。
都覺得蘇羅剎這個表妹有點東西。
“昨夜照顧表兄,聽見屋里老有啃咬的聲音,想是有耗子跑船上來了,這晚上窸窸窣窣的,實在吵人得緊,大人看……”
云渡言而不盡,語調隱帶幾絲詭譎意味。
左巖朝醫官使個眼色,醫官道:“專門鬧耗子藥是沒有的。不過……”
故意面露難色,“這些年與大人在儋州,那邊蛇蟲鼠蟻甚多,擾得大人著實不得安逸,故此老叟便自個兒研制了個除蟲害的秘方,用量不需太多,效用卻是好得很,我藥箱里還剩下半瓶,放一個房間足夠。姑娘若有需,我這便取出給你。”
云渡颯朗拱手,悅然:“多謝大人。有勞醫官大叔。”
醫官打開隨身醫箱,取出個黑色的小瓷瓶交給云渡,交代她千萬要“小心”使用。
因為鬧蛇鼠的毒藥若入了人之口,一指甲蓋的量就會使人嘴唇發青,上吐下瀉,難解得很;
兩指甲蓋的量即會使人眼珠停轉,口吐白沫,回天乏術;
服入小小一撮,則當即七竅流血,眨眼斃命。
附和著他的話,云渡故作驚嘆連連狀,問他若想慢慢折磨那糟心的耗子,不想它一下死絕該如何用量?
她不想看那耗子慘死面前,污了眼目。
醫官先瞧了左巖一眼,左巖點頭后他才道:
“姑娘不想看那廝滅絕眼前簡單,你每次挑兩指甲蓋和進半酒杯水里,用筷子蘸兩滴滴入那畜生愛光顧的吃食里頭,每日只需一次,連續喂個十幾日,他便會神不知鬼不覺去了,死狀安詳,一點不嚇人的。”
云渡感嘆:“此藥竟如此神奇?!”。
醫官自信:“潛心多年成果。姑娘無需質疑。”
拔開瓶蓋聞了聞,瓶里藥粉散發出些許刺鼻氣味。
渾濁氣味里,可辨出有牽機、烏頭、雪上一枝蒿等常見的毒草制物。
毒不是什么奇絕難解的毒,量夠確實能致人死地。
隨時帶毒藥在身上,當然不可能是防蟲防蟻,而是時刻準備著,待逢天時地利,即時把握人和機會。
與蘇誡相對了這么些日子,他依然完好,除卻昨日狀態不佳恰遇“見義勇為”者背刺才出的意外。
云渡與他們繼續打啞謎,問:“此運船上有耗子不是一天兩天,怎么大人都沒管一管么?這種害人東西,早該除滅了才是!”
左巖道:“姑娘有所不知,船上這耗子能在地上跑,能在水里游,上蹦下跳的,精賊得很,不好殺啊!”
“今日云姑娘問及,本官誠心助你一計,至于姑娘有無那除患本領,有待驗看。”
三人字字不提蘇誡,句里行間卻相互都知道對方說的就是姓蘇的佞臣。
云渡發出幽幽的幾絲笑氣,說除害事情上她自有考量,左巖想看她能耐可以,但不能妨礙了她行動。
左巖不是那種小家氣度完全沒腦的人,相反的,他其實是個挺不錯的官。
——就拿夏臨頊責命他修建酒池肉林的事來說,
他雖然為了一府上下,九族姻親不敢諫言此事鋪張浪費,禍國殃民,
但在建造項目上,他一心想的都是能省則省,能以雅致博圣心一悅,不以精奢蛀國本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