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誡在她榻前屹立良久，借著窗牖外宮燈的光亮，他稍稍撥開一隙冪簾，看著方為人母的異域女子。

但見當初任人奴役的凄慘也美麗的少女，在經歷了多年的認知積累和心態的沉淀之后，變得美艷成熟……

瞧見她睡著也緊緊抓住衾被的手，蘇誡心里不自主地冒出“悲哀”一詞。

伴君如伴虎，他這個不必時時跟在君側的奸佞都有深刻感悟，她一個部族遺孤，天天要面對那樣一個想殺便殺，說殺即殺的瘋君，又怎可能睡得安穩呢！

落下冪紗，蘇誡用收起的青傘傘尖輕輕碰了碰華榻上的女人的手臂。

穿著一襲雪衫的美妃緩緩轉醒，看見青衫冪籬一抹影子，慌慌張張要起。

蘇誡以傘制止她，低聲道：“捻魂使身體尚虛，好生躺著吧。”

賽婭問公子前來目的，蘇誡即刻用宿嶼一慣冷冷淡淡的態度質問她：

“捻魂使——賽婭·赫尼娜，你可還記得當初接下這個任務是怎樣答應吾的嗎？”

賽婭聞言，白皙玉指將柔滑的絲被一再握緊，膽戰心驚地答：

“穩伴君側；見機行事；無令不擅動；若擅自行動必須要有完善的計劃支撐，切不可自焚；確保安全。”

“很好。記得就好。那你現在來告訴吾，你在任務身邊都做了什么？做的事可都是你情愿的？”

賽婭先是愧赧了一陣，而后正色直言：

“公子答應了賽婭，只要賽婭不在無指令的情況下殺害彧君，可憑賽婭自己的想法策劃為我赫尼部族人復仇的方案。”

“深宮里步步是刀，沒有公子的指令我不能一味地等，于是只好啟用自己的方案在彧君身邊周旋，在這座宮殿里謀生。”

蘇誡道：“吾為竹月深之主，

救助你們，

教養你們，

歷練你們，

助被仇恨困擾的你們策劃復仇大計，

并允許你們將雪恨之刃拿在自己手上，

在不影響吾大事的情形下，

可憑你們自己想法去做，

去發揮。”

“你在竹月深也不是一兩年了，

知道的事不是一件兩件，

以往那些身背仇恨重擔的俊杰們是怎么找仇家清算舊賬的，

你們北埗的執令使難道沒帶你們看過？

還是沒給你們講過？”

“看過的。”賽婭怯聲低語。

蘇誡：“吾每次召眾杰集會，

五次三番強調說，你們是經過深思熟慮自愿入吾之竹月深，

而你們之后回報為吾的方式便是強己，

遵令，

與吾攜手清掃這爛世間的渣滓，

用我們被血浸染過的雙手，去守護還未被殘害的老弱小。”

“這些年來，你們每個人都做得很好，吾心甚慰。”

“為了感謝你們的正義之心和真摯，吾將你們痛苦的根源一一進行調查，以為你們整理、計算出最利你們復仇行動的信息及方式。”

“你們是吾的力量，如同吾四肢上的經脈一般重要，吾不希望你們任何一個人再受不甘愿的苦。”

“所以，當你們想要以自己的想法去行動的時候，吾都會問你們是否情愿?”

“賽婭·赫尼娜。”

“公子。”賽婭雖躺著，卻感覺局促不已。

“我問你，你孕育暴君的孩子，并任由他……摧殘的事可是你深思熟慮后的計劃？”蘇誡問。

當中一些細節他實難出口。

賽婭認真回答：

“賽婭曾是赫尼族圣女，

起誓要終生侍奉白靈神，

此生不侍男，

雖神明棄我赫尼部，

我也棄了神明，

背叛了我當初的誓言，

委身給了滅族禍首，

可我的心依舊圣潔，

這話還是云侍使告訴我的。”

“她說，我是為族人冤仇而屈身，是高尚的行為。”

“沒有一個女子會樂意侍奉自己不喜歡的男子，但若為了讓仇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相應的代價，賽婭做什么都愿意。”

蘇誡道：“吾不是為責怪你而來，只是來提醒你一下，天宥帝暫時還不能死，你切不可壞吾大事；二則，來瞧瞧你如今是何狀態，需不需要幫助。”

賽婭道：“多謝公子惦記，賽婭很好。目前身邊的人和事我都應付得來，暫時不需要幫助。”

陰郁銳利的視線透過霧蒙蒙的冪籬紗，蘇誡將軟塌塌躺在銀白色與紫紅色羅帳中的女子反復打量。

想到白日里昏君那異常的形容，他勸誡道：

“說起仇恨，吾算是過來人，是以吾深知心懷仇恨的人能做出多瘋狂的事情。”

“你要滅族禍首償你赫尼部的血債，吾無異議，但報仇的路徑有許多種，你最好不要讓仇恨蒙蔽了本心，迷失了自己。”

“別在仇恨之上給自己又添一筆恨，你知道，吾會時刻看著你的，若你的行為觸犯到了吾的容忍程度，后果你恐怕不會想得到。”

淡淡的，甚至還有點幽雅的語氣里帶著不敢輕視的威脅。

賽婭知道，眼前這個來去無聲，病病歪歪的男人有的是手段和本領，只是他從未在人前展示過。

就如他能在出現在皇宮大內而無一人察覺的此刻一樣。

她自是不敢忤逆的，只會一個勁地點頭說“賽婭謹遵公子教誨，絕不敢行差踏錯”。

……

黃華衰而白露堅，銀霜也層層裹，深秋葉終是枝頭難留；

蟄蟲斂聲罷了唱，手慌腳忙爭搶方寸荒涼，以避躲即日風刀。

哪廝言，一別而兩寬？

可笑是傷心人不見傷心人。

到底呀，是時間碾的人心，亦是時間驗了癡情。

入冬寒風不知是第幾次撬響屋頂瓦片的時候，蘇誡終于按不住孤高冷漠，在一個朔風透骨的傍晚，踏檐乘光飄進了竹月深在京都的聯絡點——一家開在僻巷里的粗陋的染布坊。

染坊里活動的皆是竹月深在京中的能人杰士，是傳送竹月深各種往來消息的秘密據點。

此處是竹月深在京中最為機密的密信交匯地，也是離蘇誡居所最近的可以最快拿到各方消息的一處。

回京一個多月以來，蘇誡每隔三日就會來此閱看下面人傳上來的消息。

其中，有離在南武皇室與其各位王叔、王兄、王弟等謀權者爾虞我詐的戰況進展；

有左巖長途跋涉，周周轉轉終于與北雍官將搭上線的行動巨細；

還有三土周邊各個小國、部族、聯部或密謀或合謀的一應值得關注的動向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