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日,橋西區(qū)的天晦暗陰沉,令人不耐。
父親和母親原本正在廚房包餃子,拌餃子餡兒拌到一半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要用的醬油老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底子。父親去到客廳的櫥柜拿了壺新的。
返回廚房時他路過了趙方晴的房間,臥室的門半掩著。
父親停住腳步,往里面瞥了一眼,瞄見趙方晴沒有看書,一昧的沉迷在手機里。哀其不爭引誘著他面含怒色,火冒三丈。趙勝安二話沒說大力推開趙方晴的臥室門,從她手里奪過手機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瞠目結(jié)舌,那是她前幾天新買的手機。
父親大聲呵斥:“開學(xué)之后,我要是看不到你考第一,你給我等著!”
趙方晴被他的狠戾嚇呆了,還以為父親要動手打她,沒多會兒,她暗自在心里打了個寒顫,本能反應(yīng)保護自己的往后退了一步。她耳根兒子開始灼熱發(fā)燙,違背著自己的主觀意識,又很合乎常理的從內(nèi)心滋生出,對于玩手機這回事兒的羞愧。她的血液里,有著和趙勝安相似的暴躁因子,它們不受控的在一瞬間飛躥到四肢百骸。
一番怒罵之后,父親拎著醬油瓶氣沖沖的摔門離開,聲音越遠(yuǎn),胸腔慢慢開始輕松。她這才敢蹲下身子去拾地上的手機,屏幕已經(jīng)完全碎掉,再按開機鍵時,已經(jīng)多了十幾條彩色的線。幾絲惡心和冷意悄無聲息的爬纏到心臟。
艴然不悅,很快,她又恢復(fù)了平靜。
廚房里父親和母親的爭吵聲緊隨其后。
父親張嘴就開始數(shù)落母親的不是,母親和父親互相推脫埋怨著。
母親沒好氣的反駁,父親的聲音逐漸增大,像是一種來源于原始力量上的壓迫感,刺耳且尖銳。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多了,趙方晴已經(jīng)可以提前預(yù)判結(jié)尾,每次都會以母親的主動退讓來結(jié)束這場鬧劇。
不足為奇。
爭吵聲漸漸隱沒,廚房只剩下刀剁案板的聲音……強勁有力,更像是砍在血淋淋的心上。她常會覺得父親是個可怕的人,更多是來自力量上的畏懼。
這個家中,最明顯的標(biāo)志就是冰箱里壞掉的雞蛋、斷掉的門鎖、剝落的墻壁……到處是矛盾,沒有一天不存在爭吵和情緒。誰都覺得自己過得憋屈,活的委屈,從來不曾真正的換位思考,讓人看不到半點正能量。
究其原因,可能相愛,但壓根兒不懂愛。
因為不懂愛,所以從來不是愛,就算是,那也多少帶點兒病態(tài)。
趙方晴下到廚房,拿起笊籬從鍋里盛了四五個餃子,端著碗悶頭鉆回了房間。
她不喜歡和他們呆在同一個空間里,她也沒什么胃口。
碗里的餃子皮被她用筷子戳的稀碎。
一個都沒吃,最后她把碗里的餃子統(tǒng)統(tǒng)倒進了垃圾桶。
胳膊上的疹子抓的又癢又痛,趙方晴推門離開了家,骨頭刺痛,她被凜冽的寒風(fēng)威脅著、譏諷著。
目及之處,昨夜的雪被環(huán)衛(wèi)工人用鐵鍬推至馬路牙子邊兒,再要不就是電線桿下,壘的像縮小版的山峰。想起前幾天的雪況,騎車走路都困難。
向北走,趙方晴微微吐了口氣,又特別牽強的從新鮮空氣里深吸了一口。只能通過不斷更新肺部的氣,讓自己略微好受一點。
她單純想出來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公交站牌。
外面,除了冷還是冷。可是那又怎辦呢,她有家跟沒家一個樣兒。
風(fēng)雪天,路上的行人很少。
右邊的口袋裝著她偷偷配的備用鑰匙,她不喜歡跟蠻橫不講理的人低頭。這樣的生活令她厭煩,她在想如何令他們內(nèi)疚。
趙方晴抬頭望著頹敗的樹杈,簡練清晰,脈絡(luò)無所顧忌的自由伸展,亂七八糟。它在冬眠,為什么人不能冬眠呢?好想就此沉睡。
兩只野山鳥在樹梢處蹦蹦跳跳,紅色的喙和虹膜,頭部的羽毛翠藍(lán)如畫,色彩妍妍。
成績退了十名,她就有錯了?成績能代表她的全部?現(xiàn)階段她做不到課題分離。
心口的惡氣再次翻了上來,在父母眼中,的確能代表她的全部。他們把所有希望寄予在她的身上,卻未曾詢問過她是否想背負(fù)。她開不開心,從來根本不重要,反而要在心里平添許多愧疚。
這個時候,趙方晴特別想發(fā)泄,跑它個幾公里。
散漫的流浪,尋覓不到終點。她的人生像一則潦草的故事,沒有歸屬感。轉(zhuǎn)頭羨慕著櫥窗內(nèi)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溫暖,情緒開始變得撲朔迷離,趙方晴差點在這個從小長大的城市中迷了路。
藍(lán)牙耳機里是一道詩意韻味兒的粵語女聲。
“何事都反對著我”
“夢想活過熱血過”
“難免中些少會落魄”
“沉淀中找到真我”
“閉上眼睛會沉默的知覺”
“我是我”
……
出門下雨,半路遇雨夾雪。
碎冰碴子緊緊貼著地面,下面還有一層厚實的堅冰。
無意間瞥見中心廣場的大屏幕閃過滑雪場的宣傳廣告,正值冰雪季。
“滑雪一小時,減重兩公斤。”
從口袋里掏出被摧殘過的手機,現(xiàn)在才十二點四十分,她的確需要找個地方打發(fā)時間。點開微信錢包,趙方晴打了個出租電話,叫了一輛車,出租車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姐姐。
從橋西到云頂,趙方晴一點兒也不認(rèn)路,繞了好幾個村子。車子顛簸,不知道是不是翻了一座山,難聞的氣味兒引得氣血翻騰,酸水往咽喉處泛,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
與此同時,越往東開,天氣也逐漸在變好。
幸虧還能看到窗外美麗的霧凇,梨雪瓊枝在強光下熠熠生輝。
山的北面是雪,山的南面還是雪,偏偏南面比北面要溫潤許多。
到了滑雪場,工作人員熱情的跟她介紹這里的活動項目,用詞作句都是對雪場最好的梗概。
雪地摩托、雪橇、單板、雙板……還有各種等級的雪道。
人來了,問題是,她不會滑雪。
這玩意兒和滑板一個道理?趙方晴扶額,同齡間在上小學(xué)時,別人家的孩子都會滑滑板了,她還在玩著沒有任何挑戰(zhàn)難度的扭扭車。
轉(zhuǎn)念一想,凡事都有第一次,他們又不是沒有接待過新手。
工作人員很識時務(wù)的舉著個牛皮冊子出來,笑咪咪的說道:“我們這兒有陪練,你看你需要不?初級、中級、高級……”
趙方晴掀開頁子,故作懂行的在每個陪練的年齡和身高上著重看了一遍,她小聲咕噥:“我啊……我……初級就行。”
銷售都是人精,一眼明了她心里的矛盾和糾結(jié),于是主動出擊,發(fā)揮天然的親和力,順理成章的拉近和趙方晴的距離,他在一旁很有耐心跟她介紹,語氣別提有多溫柔:“小姐姐,我看你年齡挺小的,我覺得找個中級往上的陪練更好,他們都特別熟悉我們這兒的各種賽道。滑雪方面的經(jīng)驗滿級。”
話還沒說完,東邊的U型雪道拐彎處,應(yīng)時傳來一聲“哎呦”的慘叫。
趙方晴目光轉(zhuǎn)移,一個男生就那么嗖溜一下摔出了五米遠(yuǎn)。
隨后,接二連三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此起彼伏的喊叫聲,還有代滑的……一片烏泱泱的看起來大多數(shù)都像新手,她替自己抹了把汗,忽然覺得,眼前這項運動開始危險起來。出于對自身安全的考慮,趙方晴從個人簡介里挑了一個中高級陪練。銷售人員喜出望外,鉆進室內(nèi)熱情的喊了一聲:“檀兒,帶這個小姐姐去換裝備。”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沖鋒衣,黑色棒球帽下,口罩把臉遮的嚴(yán)實,只露出一雙睥睨淡漠的眼睛。
趙方晴在陪練身后不緊不慢的跟著,到了器材廳,他回過頭問趙方晴:“你滑單板還是雙板?”
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實操起來有什么區(qū)別?”
檀兆跟她簡單解釋:“兩種不一樣,單板先難后易,雙板先易后難。第一次滑雪,我建議你先滑雙板,單板的話可以在你能學(xué)會控制速度后再進一步嘗試……”
“我滑單板。”
趙方晴想都沒想,斬釘截鐵的說道。
檀兆并未對她的話作出什么過異的反應(yīng),簡單應(yīng)了一聲,扭頭去給她取滑板。
趙方晴朝著更衣室去。想著剛剛的話,她覺得自己蠻虛的,選擇單板的理由是因為酷、帥、滑起來好看。
換好滑雪服,檀兆站在換鞋的沙發(fā)邊等她。
趙方晴穿好鞋,檀兆從右邊的木架上取了個雪鏡遞給她。趙方晴新奇的把雪鏡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環(huán)視了一圈,她沒有找到可以模仿的對象,大廳里空空蕩蕩,除了幾個正在收拾餐桌的服務(wù)員,就只剩下她和檀兆。趙方晴艱難的從嘴里說出了那句:“不好意思,我不會戴……”
檀兆自然從趙方晴手里接過給她帶上,手指微微一勾,把雪鏡扯到了她的眉毛上方。
趙方晴問:“這個作用是什么?”
檀兆回答:“防風(fēng)、刺眼、強光雪盲……雪地會反射紫外線,還有保護眼睛。”
趙方晴:“這個是什么?”
檀兆:“護臉。”
趙方晴:“作用是什么?”
檀兆:“防止你變成高原紅。”
趙方晴:“……”
趙方晴:“我大概多久能學(xué)會?”
檀兆:“每個人程度不一樣,學(xué)得快的幾個小時就掌握了。”
……
她像個十萬個為什么。
他對她在專業(yè)上的問題有問必答,很明顯是工作需要罷了。趙方晴確定以及肯定,他不是個話多的人,甚至性格有些悶悶的。
“會摔嗎?”
趙方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禿嚕出這么個問題。
檀兆失聲笑了,他反問她:“你覺得呢?”
她覺得?她心里一萬個“覺得”最好千萬不要摔,她可不禁磕不禁碰,細(xì)皮嫩肉的最怕疼了。
檀兆按照流程帶她去租借護具。
貨架上整整14只烏龜,全部被她收入囊中。2只在肩關(guān)節(jié)、2只在肘關(guān)節(jié)、2只在腕關(guān)節(jié)、2只在膝關(guān)節(jié)、2只在胯關(guān)節(jié)、2只在小腿肚……1只大烏龜在腹部、1只大烏龜貼在后背扒拉著肩膀、還有1只護著屁股。
除了那顆圓圓的腦袋,其他的部位都被隱秘的保護起來。
果然,差生文具多……
“戴隱形眼鏡了沒?”
看著她滑稽的樣子,檀兆帶著專業(yè)態(tài)度認(rèn)真的問。
趙方晴搖搖頭:“沒有,我不近視。”
他給她提了個建議:“要不你等會兒先學(xué)個借勢撲出?”
“什么是借勢撲出?”趙方晴疑惑的問。
“先學(xué)幾遍摔跤的姿勢,找個摔傷程度最小的。”
趙方晴突然沉默下來,盯著他的眼睛,說出來的話在后天回想,多少是有些大言不慚:“我,就不能直接上雪道?”
瞧著她一身烏龜,他爽朗的回答:“能,跟我來。”
檀兆再次跟她著重講了幾遍安全知識以及注意事項。趙方晴想,這大概也是陪練的工作,雖然她只記得他強調(diào)超過兩次的地方,最終也是很有耐心的聽完了,畢竟人家陪練也得對她的安全負(fù)責(zé),花了錢了,她能做的就是配合他,把這些話收入耳中。
“不同的顏色和圖形是雪道標(biāo)識,代表的難度級別也不同,咱們先從最簡單的開始。”
檀兆帶她去了綠道,基礎(chǔ)道坡度很緩,又長又寬。
人,可不少。
上了滑雪場,看著專業(yè)級賽道上的速度與激情,她把檀兆囑咐過的話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