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節(jié)氣一過,草木生芽,氣溫回升的很快,東風解土。
趙方晴提早在客廳整理行李箱,打算帶走的東西都是精簡有序,胃燒的慌。
這是個會讓人暗淡無光的地方。
除了爺爺奶奶還是她的念想。
……
明天啟程回海市,上個星期堂妹方菡從武校放假回來了。
家里人臨時決定,今晚組織一個家庭聚餐。
她不喜歡這些,在餐桌上,掌握話語權(quán)的永遠是趙勝安和顏春榮。他天然的控場能力被歲月打磨得愈發(fā)精湛,趙勝安強勢絕對,希望別人永遠重他、敬他……
形成鮮明對比,勢必就需要人襯托。趙方晴永遠是那個有且僅有的被批判的對象,她需要被迫承認他們的思維是正確的,最好回味一下他們的弦外之音,在聚餐的結(jié)尾趙方晴要表演出一副被洗腦成功,下一秒就立志開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樣子。
不是。她是犯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了嗎?
批判完之后還沒完,需要再聽他們舉杯說一些漂亮話,好話賴話從一個人嘴里說出來,竟然也可以這樣的不矛盾。
叔叔打來電話,讓趙方晴回老家去接趙德林和陳桂英。
趙方晴很聽趙勝利的話。
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人,心里會催生出一種對于父母管控的強烈排斥,他們視父母和自己一樣平等。
城里買了幾套房子后,兩個兒子多次勸說無果,趙德林和陳桂英堅持住在老家。他們閑不住。喜歡聽公雞啼叫起早,步行到油麥田兜圈子,隔著淡淡的白霧看方方正正的綠意、玉米豐收后再一輪兒,下地撿拾機器遺落的苞谷、種花生收花生曬花生、秋后閑時鹽制蘿卜干。偶爾在公路口兒吃一碗五塊五的熱干面或者四塊錢一碗的胡辣湯。
一年四季,一輩子可以說都這么過來了。
收拾好行李,趙方晴打了個電話給奶奶。
趙方晴:奶奶,方菡回來了,咱們今天晚上一家人聚一聚,下午我回去接你們啊,你們在家等我,千萬別亂跑。
奶奶:好,晴晴啊,你爸媽晚上下班不往老家跑了吧。
趙方晴:應(yīng)該是,我明天回學校。
奶奶:行,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趙方晴:“都收拾好了,不用擔心啦,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奶奶:“嗯,我和你爺爺準備一下,就在家等你,哪兒也不去。”
中午趙方晴點了外賣,隨便吃了幾口酸菜魚。
小區(qū)門,趙方晴攔了一輛出租車。她跟司機指路,告知司機直接讓他把車開到了村子里面。爺爺腿腳不好,動作遲緩。趙方晴不想讓他們走太多路。
趙德林和陳桂英提早收拾妥帖在家門口的石凳前等她,夕陽還未落在屋后,坑邊的雜草有一米多高。村莊比著往昔少了很多活力。這種感覺隨著回來時間的間隔拉長變得尤其強烈。
爺爺手背后,拎著兩袋應(yīng)季蔬菜,是他和陳桂英午后去菜園子里摘得。自家的菜園子在北地西南口的楊樹林兒,那塊地原是舊時分給趙家的住房地,一直沒蓋房子。
空置下來,趙德林閑來無事就用來種菜了,照陳桂英的話來說,趙德林跟誰都不親,就和他的菜園子親。
接到了爺爺奶奶,趙方晴扶著他們坐在后面,關(guān)上車門她去到了副駕駛。
窗外的白楊樹挺拔高大,不遠的水渠被落日照的金光閃閃。
趙方晴拿出手機跟鄒煦聊天。
趙方晴:等會兒帶爺爺奶奶去叔叔那里吃飯。
鄒煦:我們晴晴多吃點,吃胖點。
他發(fā)送了一個特別可愛的小胖妞表情包。
趙方晴強忍著笑意,在爺爺奶奶不注意的情況下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了鄒煦。
趙方晴:這就是我爺爺奶奶,他們?nèi)撕芎谩?/p>
陳桂英聽見趙方晴的一聲笑,眸子里閃過一道精光:“晴晴,和誰聊天呢?”
趙方晴回過頭坦然的笑了笑,不加掩飾跟她說是個男生。
奶奶就著她的喜悅又問:“談男朋友了?”
趙方晴內(nèi)心稍稍的糾結(jié)了一小下:“算是吧,挺好一男孩子的。”
為了證明這話的真實性,趙方晴直接把手機里鄒旭的照片拿給奶奶看,趙方晴對陳桂英一個勁兒的說著鄒煦的好話,想為鄒煦給老兩口留一個好一點的印象。
奶奶看著照片里的人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錯,長得挺俊,看起來是個很正直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趙方晴回答:“鄒煦。”
爺爺不善言辭,很多時候都是一個緘默的形象。
陳桂英把照片遞到趙德林眼前,他也只是淺淺看了一眼,說了句挺好。
老人家思想傳統(tǒng),聽到自己的孫女有了男朋友,就順水推舟的牽扯出談婚論嫁的事情,不自覺的的就開始問起對方的家庭情況。
趙方晴簡單的跟他們說了幾句:“他們家有個哥哥,他是老二,爸媽也都是普通人,奶奶現(xiàn)在是和他爸媽住在一起,爺爺在鄒煦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他爸前些年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以至于現(xiàn)在身體都不太好。”
奶奶點點頭:“咱們也是普通人家,主要是得這男孩得沒那么多歪心思、壞心眼兒。然后對你好,我們就滿足了。”
趙方晴“嗯”了一聲,接了一句:“他對我很好。”
她刻意的把鄒煦買給她的鐲子給奶奶看,希望他們不要擔心顧慮其它。你看,果然互聯(lián)網(wǎng)上為人道也;愛不需要錢,證明愛卻需要。愛情這種意識形態(tài),原來也屬于上層建筑。此刻,她需要家人肯定自己的眼光,信任鄒煦的為人。
奶奶很順口的說了句:“你跟那孩子說說,什么時候有空了見見家長?”
趙方晴突然被噎住了,他們那一代的愛情有時只要見上一面,再見一面就是談婚論嫁。要么父母之命,要么媒妁之言。
她嘆了口氣,回頭撒嬌道:“奶奶,我都還沒畢業(yè),這些是不是太早了,現(xiàn)在我和他只是處于一個談朋友的階段,也并不代表什么,現(xiàn)在和你們那個時候不一樣了。”
奶奶斂聲道:“行行行……”
過了一會兒,陳桂英又問:“你爸媽知道嗎?”
趙方晴收回手機,語氣明顯比著剛剛差了很多:“跟他們說干什么?說不一定到時候又要橫插一腳,管東管西的……”
陳桂英總是愛充當和事佬,過去十年是,往后十年也還是:“晴晴,你別這么說,那是他們自己的閨女,他們不管誰管。他們要是不管,我還不饒他們呢!”
趙方晴禿嚕了一句:“貌似除了學習成績,他們也沒管過我吧。”
陳桂英沒有再說話。
……
到了餐廳門口他們就直接進去了,趙方晴給叔叔發(fā)了個信息,其他人下班后陸續(xù)趕到。
包廂里,趙方晴跟著爺爺奶奶坐在一邊,她習慣為爺爺奶奶夾菜,照顧著他們。顏春榮和趙勝安坐在他們的對面,這是最遠的距離。
趙方晴右邊是堂妹,堂妹右邊是嬸嬸,再接著嬸嬸挨著叔叔,叔叔挨著趙勝安……完美的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
相較于趙方晴內(nèi)心的不適,趙方菡里里外外都赫然一個霜打的紫茄子。
裸露的額頭蹦出了幾顆青春痘,兩頰有痤瘡和粉紅色的胞塊兒。半年時間不見,方菡整體給人的感覺如是一場潮濕陰郁的梅雨季。她剪了長發(fā),留著跟男生一樣的板寸,衣服也更傾向于中性風。
不細心觀察,真的就是很純粹的一個假小子。
方菡以前很活潑,很愛說話,很燦爛陽光。
現(xiàn)在的她,話少了很多。
敏感的洞察力讓趙方晴心里不是滋味。面對具體的人,她很容易滋生出反差感,內(nèi)在是撕裂的。她不可控的開始想象這半年方菡經(jīng)歷了什么?去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怎么把小孩搞成了這副樣子。如果說學習不好,性格不好就把孩子送到武術(shù)學校,那她覺得沒別的,純粹只能怪家長沒能力。
這其中很多細節(jié)她深知,所以比著普通人,同理心會更重一些,總是在和自己沒有半毛錢的事情上共情沉淪。
比如,她知道嬸嬸望女成鳳的想法,甚至帶了點兒極度偏執(zhí)。
劉音霞特別要強,在他們那個時代,上學不容易,多數(shù)人都是提早輟學打工了,工作中力爭上游,沒過多久劉音霞就帶著一群人在雙葉橡皮廠單干,妥妥的女強人一個。
如果說顏春榮的強勢只是顯現(xiàn)在話語上,那么劉音霞更甚,在她面前,趙方菡不能有半點違逆,但凡哪句話不如她的心,劉音霞就會展開她的棍棒教育。
趙勝利常年在外工作,不知道女兒的具體情況。單方面只聽劉音霞的話,他也覺得這個女兒到了叛逆期。面對這些,趙方菡選擇默默忍受,久而久之,也不是太親近他們。
吃飯吃到一半,方菡就出去了。
趙方晴怕有什么事情,也跟了出去。
走在她身后,趙方晴突然叫住她:“方菡,你干嘛去?”
方菡回過頭,嚇了一跳,她表情有些無奈:“姐,我想吃燒烤了,餐桌上的飯?zhí)宓幌氤浴!?/p>
趙方晴想陪著她:“行,我和你一起吧。”
方菡沒說話,趙方晴要比方菡想的多,顧慮的多。
她用自己的想法揣測了方菡,害怕方菡在心理方面會不會出什么問題。
她們尋了個燒烤攤子買了蟹排、面筋、羊肉串,方菡從兜里掏錢的時候,趙方晴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塊兒黑黢黢的東西。
趙方晴猶豫了好久,等兩個人取了燒烤后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她才開口問:“你胳膊那塊兒怎么了?”
方菡畏畏縮縮的拉下袖口遮擋起來,聲音很低:“沒什么。”
沒什么?她還能看錯了?
趙方晴一把拉過她的胳膊,避開方菡受傷的地方,方菡用力試圖掙脫。
趙方晴皺著眉毛審視著她手腕的傷。
“誰燙的?”
她在質(zhì)問方菡。
方菡覺得沒怎么,解釋道:“別人抽煙的時候,煙灰不小心落在胳膊上了。”
方菡是把她當傻子嗎?煙灰落在胳膊上,會燙出一個煙蒂的形狀?
這明顯是在撒謊。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們學校的老師不知道?”
方菡沒說話,趙方晴繼續(xù)追問。
“你這不行,有人欺負你,你都不說的嗎?”
“是誰?女孩子在外面要保護好自己。”
……
“能不能跟我說說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
趙方晴的語氣從質(zhì)問過渡到了乞求。
方菡被問的不耐煩,聲音加重了些:“你能不能別問了?!”
她是她最喜歡的妹妹,方菡第一次在她面前發(fā)了脾氣,趙方晴沉默下來。
方菡意識到自己態(tài)度不對,跟趙方晴道歉:“對不起,姐,我沒那個意思。”
趙方晴“嗯”了一聲,喃喃:“回去吧。”
兩個人回到餐廳,剛才的事情當做沒發(fā)生。
礙于時間已經(jīng)太晚,趙勝利就讓老兩口在城里住一晚,明天再送他們回去。
趙方晴想再陪陪爺爺奶奶,順理成章住進了方菡的家中。
一行人踩著影子回家。
……
趙方晴和劉音霞并肩走著。
心里的那口氣反復(fù)提起又放下,她在想該如何跟劉音霞說關(guān)于方菡學校的事情。
“媽……”
快到家門口時,方菡從后面意外喊住了劉音霞。
劉音霞視線停留在手機,不動聲色的處理著下周的旅行社業(yè)務(wù),連一個正視都沒有給方菡,劉音霞聲線冷硬:“你想說什么?”
方菡想要說什么,嘴巴又崩上了。
劉音霞眼神凜冽的看著她,漫不經(jīng)心的附上l一句:“你要是想給我說換學校的事情,那就不用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