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本智者,為守一方水土安寧,自喪一魂一魄轉世為愚,除魑魅,蕩魍魎,平陰陽,定五行,無人可比,無人能及。”
中午吃飯時,趙勝利轉發了一個公眾號文章給趙方晴。
……
“晴晴,你穿個外套吧,天涼了。”
趙露潔坐在竹沙發上,彎腰去撿地上的一毛錢硬幣。
趙方晴關掉手機,搖搖頭:“天兒熱。”
話剛落地,空調插座“嚓”了一下火。
趙方晴仰頭看了一眼,廢舊的電線貼著潮濕的墻面,上面纏了好多蜘蛛網,年久未修。
趙勝安拿著自己的衣服進來,趙方晴懂事兒的順手接過。
趙露潔捂著臉說:“太陽就曬著你倆了。”
趙勝安和趙方晴同時點頭:“是。”
趙露潔這才住了嘴。
眾目睽睽之下空調亮了綠燈,一陣冷氣散出,空調又滅了。
屋內的人紛紛往空調屏幕上看,察言觀色后,李姨站出來說了句話:“你看,你爺爺聽見了。怕你熱,還給你開空調。”
那一刻,趙方晴突然相信了萬物有靈。
……
“新椿,我和德林沒有女兒,你看能不能我出錢讓我侄女兒給德林串個哭靈…”
陳桂英從袖口里捏出二百塊錢緊緊攥在手里,走到一米八高個兒的司儀身邊仰起臉,壓著聲音,神情里帶著一絲軟弱。
“行,嬸子,你讓她準備一下。”
葬禮司儀放下手里的碗筷,接下了兩張小紅魚,答應了陳桂英的請求。
樂手慣用嗩吶、鑼、鼓、镲、簫、笛、笙組合成一套班子,常年輾轉于不同鄉鎮的犄角小村。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有的地方也會以二胡替簫,用鈸代笛。
藍溪里常把唱班們敲鑼打鼓這一環節在白事中俗喊:“吹響器”。上午賓客至,嗩吶即刻打頭陣,吹嗩吶者腮幫子鼓的如夏日荷塘的氣蛙。
怪不得老人常說“百般樂器,嗩吶為王”,從凄揚婉轉飆至高亢激昂,直擊人心。
兩點多的時候微余空隙的棺材蓋子被打開,按照趙方晴的理解,事死如事生。這一幕她曾經看到過,在當年趙山居出殯時。不同的是,趙山居是土葬,多年過去,趙德林施行的是火葬。她熟悉這套操作,和當年一樣,他們要放進棺材一些東西讓趙德林能夠帶上路。
多是些一年四季的衣服、手機、錢、帽子、襪子、鞋子……
“鞋子呢?鞋子哪里去了?!”
一群中年男人圍著棺材,司儀站在最中間朝顏春榮和劉音霞厲聲喊:“給你爸準備的鞋子呢?!不是提早就說了嗎。”
顏春榮和劉音霞齊刷刷看向陳桂英,陳桂英神情茫然,夾著嗓子吞吞吐吐:“我記得我拿了呀,看我這個記性,我現在就去找,我現在就去找。”
司儀皺著眉:“怎么能讓老頭子光腳走啊。”
……
趙方晴拿收音機回來,碰巧聽到了顏春榮正在抱怨陳桂英:“早就給你說,也不知道你是真迷瞪還是裝迷瞪……”
趙方晴冷不丁的沖著顏春榮說:“閉嘴吧你,少說點話。”
顏春榮不說話,沒人知道劉音霞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兩分鐘后就看到她拎著兩雙新老年代步鞋過來,真是一場及時雨,劉音霞扒開前面人的肩膀,嘴里嚷著:“來了,鞋子來了。”
眾人暫緩了口氣,趙方晴不滿的表情依舊掛在臉上,劉音霞注意到后問她怎么了。
趙方晴解釋:“我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我奶,別人聽了不笑?!顯得一家子不團結,不知道丟人?”
劉音霞沉著的說:“你奶就該說,你媽人脾氣直,說的也挺對,我昨天就給你奶說我給老爺子買的鞋子放在東屋的柜子里,臨走時再三強調了好幾次。今早我還特地問她拿了沒,她說她拿了……都到火燒屁股了,還是沒鞋子,你奶就是巴不得你爺趕快死!她就是心里不想讓你爺穿著鞋子上路!”
趙方晴心里拗作一團,她多是不相信劉音霞的,就算說趙德林和陳桂英沒感情,也不至于惡到這種地步,大是大非面前還分不清?
劉音霞接著說:“你知道我在哪兒找到的鞋子嗎。”
趙方晴問:“在哪兒?”
劉音霞:“老婆子裹得嚴實,藏在了床下面。給她哥留著呢,你瞅瞅,她寧愿讓她哥穿都不讓你爺爺穿。”
趙方晴悶聲不說話,轉頭看向對屋的陳桂英,陳桂平在一旁挽著陳桂英的胳膊無聲落淚,陳桂英也捂著嘴,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又像似笑非笑,那個眼神讓趙方晴胳膊上的汗毛豎起。
當有力的嗩吶聲于午后再次響起,也就表明著該出殯了。趙家的女眷在靈堂內統一跪下,男人們列隊跪在堂外。
哭靈,是起殯前的最后一道儀式,繁瑣復雜,講究頗多。
趙勝安跪在最前面,背后是趙勝利和趙平遙,以此類推。
趙方晴跪在里屋的棺材頭兒,司儀說的很多話已經記不清了,多是些走過場的悼念詞。
換香,燃香,重新上香,拜了又拜。
趙阿伯和周安國抬著棺材前放著貢品的桌子出去了。封棺材的時候,又陸陸續續進來了五六個人,都是同大隊的。
靈堂內人頭攢動,趙方晴注意到,趙奕辰也來了。他變了,變得更加成熟穩重,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和她經常打羽毛球到傍晚的大哥哥了,眉宇間滄桑了許多。
棺材下墊了滑輪,為了方便后續移動。黃楠木很重,單獨一個蓋子就得耗費六七個人力。還需有人扶著棺身,棺材蓋子才能蓋的上。
趙方晴垂了垂眼睛,無措的站在那兒,看著他們臉上的吃力勁兒,她特別想幫忙過去幫忙,可惜女不扶棺,只能干著急。
棺材傾斜,幸好被李姨的丈夫扶住。
眾人齊心把棺材推至正位,蓋子合上了,那一縷魂魄是不是會被永久封住?躺在這么黑漆漆的匣子里,不冷嗎?不孤單嗎?
有一瞬間,趙方晴曾想,如果以后自己壽終正寢,一定提前寫好紙條,紙條上面就寫:火葬后讓子孫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她的骨灰瀟灑的撒了,她一點兒也不會喜歡漆黑陰冷,密不透風的壓抑地方,這樣的話她會不幸福,不快樂。
棺材蓋子合上后還沒完,殘存的每條縫隙都被黃色符紙用面糊糊的勻勻實實。封棺時不能看,只聽得見他們用錘子敲打釘子的聲音。
一錘一錘砸在她心上。
趙方晴內心譏諷著這種操作。這不是封印是什么?人死了,連靈魂都不能解脫嗎?死亡竟然還不能等同于解脫。
一錘一錘下去,就是意味著此生不見了?
司儀聲聲令下,摻忙的人封好棺材一個個出去了。趙鐵柱掂著白色的小型蛇皮袋走進來,蛇皮袋里面裝著土麥子,正三圈,逆三圈,趙鐵柱伸出他黝黑的手掌抓著一把又一把麥麩往棺材上撒,謂之“福”與“財”。
撒完后,他灰溜溜的離開。
趙方晴從周圍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
司儀拿來一個秸稈掃把轉手遞給顏春榮,指揮著顏春榮要正三圈,倒三圈清掃棺材頂的小麥到簸箕里。與此同時,嘴里一定要喊著著,爹,撇財了,撇財了。
謂之留“財”。
顏春榮一邊轉一邊喊:“爸,撇財了,撇財了。”
她聲音很小,顏春榮下來后,劉音霞順利接過。
旁邊的人小聲問顏春榮為什么不喊爹。
趙方晴瞥了一眼顏春榮的表情。
顏春榮說:“我喊不出來。”
……
“爹,我的爹呀……我的爹。”
劉音霞開始聲淚俱下,越喊越難過,哭著哭著差點沒站穩。她們撇下來的小麥一半兒留在家,剩下一半要等入土時撒進提前挖好的墳坑里。
其他人一直跪著,這一道過后,沒有血緣關系者除了司儀外,全部撤出趙家院子,滿院痛哭哀嚎。
司儀喊道:“趙家子孫一叩首。”
趙方晴隨著眾人將頭往地上重重的磕,比以往都認真,磕到額角紅腫才罷休。
司儀:“二叩首。”
……
司儀:“再叩首。”
……
司儀:“禮畢,起。”
街道上鳴了幾響禮炮。
大隊里的青壯年涌進來幫忙抬棺。
樂器的錘鬧聲中,趙勝安抱過遺照領著眾人移步至街道的靈棚前跪下,棺材被青壯年們用太平杠扛到靈棚底。
哭靈早時以唱為主,多是請人扮,算是一種職業,其目的是為了烘托喪禮的氛圍。趙勝利和顏春榮覺得請來演出的人太過夸張,有的時候甚至哭的不像話,輕易倒叫旁人看了笑話去,所以他們沒有走這一程序。
陳桂英既然主動提出了,夫妻兩人也不好再說什么。默認讓陳桂平的女兒春云披著白褥,遮著臉對遺像哭拜。
趙方晴的淚早就干了,身邊的女眷也沒幾個再哭的,除了顏春榮劉音霞和文姜留著大滴大滴的眼淚。
趙方晴抬頭看著天,頭上的楊樹葉婆娑起舞,太陽很好,時不時有風吹過。
鄰居圍觀,她們說趙德林是好人。
好人走,總是干干凈凈的。
……
趙方晴喘了口氣,幾個婆子拿著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她們。趙方晴搖搖頭,她不渴。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就不會再做無謂掙扎。
春云哭靈有四十分鐘,哭完后走到靈前祭拜的,是趙德林的三個結拜兄弟。
周安國她認識,另外兩個就不得而知,從來沒見過,臉生的很。
隔了四五米,趙方晴聽到他們其中一人站出來說:“德善你呀,先走我們一步,過個幾年,我們哥幾個就去找你了,來世,咱們還做兄弟。兄弟們,再次祝你一路走好。”
話畢,三人整齊劃一的端起酒盅里的白酒從左往右倒在地上,形成一道水線。
……
趙方晴表情呆呆的。
水坑口的宅子出來一個燙著微卷的紫發女人,趙方晴認識她。趙方晴曾經親眼看見這個女人被她丈夫打的吐血,大當街脫的一絲不掛。
那天,村子里的人都在圍觀。
沒幾個人敢上前制止。
她的名聲,在村子里一向不好。
借著趙德林的喪禮,女人從家抗出大包小包。都是些舊衣服,顏色較深,一看就不是她這個年齡段穿的。更像是她前些年逝去的婆婆。
這是在干嘛?
借著這個機會,給她家人燒?!
趙方晴的手緊緊握成拳,壓制著心里的怒火,剛想站起就被文姜一把拉下,趙方晴跌坐在地。
文姜:“你干什么去?”
趙方晴給她指了指那個瘋子女人:“她在干嘛?!會不會有損我爺爺什么?!”
文姜:“別管她,就一神經病。”
趙方晴不說話,光是眼神,就可以把那個瘋女人千刀萬剮萬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