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墻黛瓦,漫天飛花,小橋流水下的檐角錯落有致,北塔寺地鐵站口,主人家高處墻頭的柿子悠悠懸掛。
一月上旬,七里山塘落了第一場新雪。
臨河風吹的酒旗作響,木桌上的澆頭各式各樣,一碗紅湯面在桌子上散著白噗噗的熱氣,她是面館今日最早的客人。
前夜火車過無錫,腰酸背痛令她難以入眠,凌晨三點收到趙勝安的短信。
趙方晴輕笑,迎下這場遲來的風暴。
趙勝安意料之中的在電話里大發雷霆:“趙方晴,你能不能讓人省點心,大過年的一家子都掛著你,你元宵節不過了是吧?你自己給我好好想想,馬上買票回來!”
想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趙方晴內心毫無波動,輕飄飄的把趙勝安發來的語音替換成文字,截圖轉發給趙勝利,附言道:你們不用擔心,我就是很久沒出來了,打算在蘇州玩幾天,一周后就回學校了。到學校了我再跟你說。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趙勝利回復她:行,既然出去散心了,就開心一點,江南園林雅韻依舊。你可以到拙政園、寒山寺轉一圈兒,沒事兒聽聽評彈放松一下心情,吳儂軟語。還有,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照顧好自己。
趙方晴已讀未回。
……
正月初九日,她順利抵達蘇州。
蘇地多城樓,護城河環環相套,趙方晴拉著行李箱從蘇州站出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平門,雖說給人的感覺和北平的德勝門略微相似,平門和蘇州站之間卻實實在在隔著一條護城河,河水清透碧綠,偶有白鷺停留,城樓上題有四大字“齊泰平龢”,城垣滄桑,古今交融,給人以時空穿梭之感。
大清早腦袋瓜子不清醒,趙方晴在手機上訂了個離火車站較遠的民宿,幸好她方向感不錯,找路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到民宿的前臺放了行李,她直奔山塘吃早餐。
“這雪可真美。”
鄰桌的女孩挽著男孩的胳膊說。
趙方晴抬了一下眼,很快又低下頭。
男孩輕輕撫去女孩頭上的幾片雪花,眼帶笑意:“你不是就想看這個嘛,天公作美,得償所愿咯。”
人不多,面館很安靜。
趙方晴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湯喝,甜甜淡淡。
姑蘇雪淺淺鋪了一層,對于她一個北方人來說,怎么看都新鮮。一碗面她吃了足有一個多鐘頭,過程中多是對著水汽氤氳的玻璃發呆。
面館里開著空調,黑白條紋針織帽下聚著熱氣,趙方晴放下筷子,伸手扭開窗戶的月牙鎖扣,她扶窗用了些力氣,窗戶開了道巴掌大的口子,眼睛不自覺飛去河對面的房子。所有窗戶都緊閉著,開著的一扇就格外顯眼,往右看去,是家評彈館,再往右就是石橋了。
上了石橋,也就出了山塘。
評彈館的門口種著一抹亮麗的蠟黃色。
蠟梅在國內均有分布,碰巧這一棵長在江南,今朝開在冬季。因緣際會,它悄然入了她的眼底,逢至這場白雪飄搖。梅下溫雅,倘若此時有人做伴圍爐煮酒,也是好的。
趙方晴左右舒展了一下脖頸,寒氣大股大股的涌入,覆掉頭頂的熱氣。
她正準備關窗,窗子里的世界變得精彩。
步步生蓮,一名女子身著水衣子出現在對岸的窗欞中,離得太遠,看不清面容,隱約看著像在對鏡梳妝,能簡略的從她的肢體動作中分析出是在描眉還是點朱唇。
完妝后,她勒頭、吊眉、貼片子的一套動作行云流水,頭上的裝飾眼看越來越多,窗欞中又出現了一名男子,兩個人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男子離開再回來已經裝束好了一身行當,女子對著鏡子確認無誤,也隨之離開化妝間。過了很久,再不見有人回來。
這么“雅”嗎?
移步一景,一步一景。
……
趙方晴輕松的笑了一下,關上了窗戶。
“沈述止!回來為什么不告訴我?!”
趙方晴正準備坐下,門口傳來一聲歇斯底里。她轉頭望去,聲音的主人裹著厚厚的紫色長版棉服,腳上穿著拖鞋。眼波盈盈,臉上涂的油彩細膩精致,雙頰面紅打的濃重,頭上的貼片想必是出門時沒來的及摘。
往她怒目而睜的方向回看。
什么情況?負心漢癡情女捉奸見雙的戲碼?
趙方晴往里退了幾步,往鄰桌的男女臉上瞅了一眼,這倆人看起來也不像啊,長得人模人樣的。
后廚的大姨大叔聞聲停下了手里的活兒,出來看熱鬧。
臉涂油彩的女人三步并作兩步沖到他們面前,指著男人的鼻子喊:“我說這幾個月怎么找不到人!敢情是外面有人了!你還是個男人嗎!?你對得起我嗎?!”
男人怔了一下,關切護著身后的女孩,對面前的女人置若惘然:“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女人拿起桌子上的筷桶直接往他身上砸:“你真不要臉!在這兒裝不認我?怕你的新歡誤會?!呵,我呸,沈述止你真不要臉了你!”
筷子泠泠撒了一地,她作勢要摔掉面館里其他東西,后廚的老伙計當即沖了出來,丟掉手里的掃把去攔那個瘋狂的女人。
外面的過路人也紛紛停下了腳步。
這三人之間的關系該是有多復雜?趙方晴站在原地思忖了幾秒鐘,當即離開了面館。
她半點都不想沾染旁人的因果。
傍晚時,趙方晴搭乘地鐵五號線去了靈巖山。木瀆古鎮的游人相較于山塘平江少很多,古松園內的錦鯉不失活力,山巒秀麗。
來來回回,從頭到尾逛了有兩遍,趙方晴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想起趙勝利的叮囑,打算回去。
蘇城晚上七八點,路上就沒有人了。
山塘街的夜燈是一景,河里倒映著拱橋像彎彎的月亮。她往右邊的大路走去,民宿是在那個方向。
有點大隱隱于市的感覺,靜慧生小院的門很窄,內部整體開闊,是傳統的江南園林式構造,院中央有魚池,房間寬敞通風,大廳右邊有靜室茶療。
南竹,是她的門牌號。
趙方晴往東邊的房間走,一眼注意到北邊房間的租客是一對白發老翁,看樣子六十以上。
大門敞開,一覽無余。老爺爺彎腰收拾著行李,同在一個屋檐下,老婆婆對趙方晴禮貌的笑笑,趙方晴回禮點頭。
油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即視感。
眼前的一幕仿佛在夢里見過,趙方晴心里也清楚,這是海馬效應在作祟。
走到門口,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插入門閥,怎么擰都擰不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反應。
愣了一會兒,趙方晴把行李丟門口,重新返回前臺。
她把鑰匙交付在桌子上:“您好,我打不開房間的門,麻煩幫我換一把鑰匙。”
前臺小妹拿過鑰匙反復看了看:“你是哪個房間?”
趙方晴想了想:“門上寫著南竹什么的,應該是這個吧。”
前臺小妹“嗯”了一聲,拉開齊腰的抽屜翻照一通,好一會兒都沒有抬起頭來。
最后她窘迫的直起腰來道歉:“不好意思小姐,鑰匙錯了,鑰匙錯了。”
趙方晴冷靜的“嗯”了一聲:“我知道,你給我把對的就行。”
前臺小妹說話的速度慢了下來:“不好意思,備用鑰匙送到鑰匙店保養了,得明天早上才能送過來,您的這把和西荷的租客給換錯了。實在不好意思,都是我太大意。”
趙方晴點點頭:“沒事兒,換回來就行。”
前臺小妹看了看存儲室的門,拿起手上的交接本:“您現在著急嗎?她剛才把行李放在這兒,出去買東西了。不過我感覺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等吧。
趙方晴摘掉頭上的帽子,點頭稱好:“那我等一會兒。”
她從大廳的書架上隨便翻了一個話本子,到沙發邊坐下。手上的書翻了有五頁,前臺小妹側頭叫道:“美女,你可以過來了。”
趙方晴收起書打了個哈欠兒,把書歸還到原位后,不慌不忙的走到前臺。
前臺小妹與西荷的租客解釋自己的過失。
趙方晴看向對面的女人,她的臉白里透紅,眼睛微腫,頭發塌拉著頭皮,一臉煩躁的樣子,良久抱怨出幾句話:“你們怎么辦的事兒?這種東西都會弄錯!工作前沒有培訓好?”
前臺小妹態度一直很好,同她道歉,說話的時候明顯的也看出,有些語無倫次,興許是怕被投訴。
西荷租客:“道歉有用嗎?!幸好是我還沒入住,我要是住進去了,別人也有我房間的鑰匙,你覺得安全嗎!”
前臺小妹:“不會的,這個不會的,我們的備用鑰匙不經允許是不輕易交予客戶的,前臺開門鑰匙只有一把。”
西荷租客:“你說我就信?少來搪塞我。”
趙方晴背過臉去,眼睛里充滿了鄙夷。
南竹和北笙對門,老夫妻很和善,偶遇趙方晴時總會和她打招呼。
倒是住在西荷的那個女人,她很少見她。
不見也好,想起那晚她在前臺刁難他人的尖酸刻薄,定然是個不好相與的。
她不以為然,翻開手機里的備忘錄,按照原定計劃,她今日是該去聽評彈的。
火遍大江南北的聲聲慢,語調咬字軟糯清柔,如果有幸聽一遍,對她來說也不枉此行。
……
雨水綿綿順著雨鏈落進缸內,荷葉下的魚兒在水中盈盈游動。
青石板下暗流涌動。
賈婧垚攏了攏身上的杭綢,心里無端的惴惴不安,靛藍色的錦緞襯得膚色白皙,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手里捧著一只死掉的蟋蟀……
她聲音卑懦:“大……大……大將軍死了。”
賈婧垚臉色清淡,將慎心手里的蟈蟈接過。她的手有些抖,眼淚怔然滴落在地上,慎心慌忙俯下頭。
自從賈母因病離世,賈婧垚便一直寄信給孫南氏,寥寥不得回音。如今,母親去了,直到三姨家的堂哥送信來,她才知道母親因年少時不顧家中勸阻非要嫁與父親,早已和外祖父擊掌為誓,族譜除名。
那只蟈蟈,是堂哥送信時捎來的,說是某日檢查母親故居時,在一個角落里發現的。
蟈蟈斷掉的翅膀被竄入亭中的風吹落在地上,天邊撕裂。
“回去吧。”
賈婧堯平靜的對慎心說,耳邊只有雨水落下的嘩嘩聲。回應她的,唯剩抽打在臉上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