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芙蘭卡的話，盧米安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胸腔里泛起酸澀的漣漪。科爾杜村那個潮濕的雨夜仿佛又在眼前浮現(xiàn)，腐爛的苔蘚氣味混著詭異童謠滲入鼻腔。若不是脖頸后突然刺痛的冰冷觸感，他或許也會沉溺在那片虛幻的安寧里——誰不向往沒有死亡、沒有詛咒的世外桃源？

“如果...“他剛要開口，后半句話卻像被無形的手掐住咽喉。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奧羅爾蒼白的臉在月光下泛著青灰，冰冷的手指永遠停留在觸碰他臉頰的瞬間。喉嚨發(fā)緊，他猛地咬住舌尖，鐵銹味在口中蔓延：“不，我會強迫自己醒。“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磨過生銹的鐵，“只有醒來才能...才能復活奧羅爾。“

芙蘭卡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被這句話抽走了所有力氣。她收回空洞的目光，腳步虛浮地走向羅珊家那張米白色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彈簧發(fā)出細微的呻吟，她整個人癱倒在靠背上，額前的碎發(fā)遮住眼睛，像是某種自我保護的蜷縮姿態(tài)。

盧米安盯著對方微微起伏的脊背，胸腔里涌起莫名的共情。他小心翼翼地挨著坐下，兩人的肩膀幾乎要碰到一起。空氣中漂浮著沉默的重量，直到芙蘭卡突然發(fā)出一聲嘆息，像是積蓄了多年的委屈突然決堤。

“以前...“芙蘭卡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她望著對面漆黑的電視屏幕，仿佛在那上面看見往昔畫面，“我總喜歡窩在客廳角落，用老式收音機搜臺。電流雜音里突然跳出熟悉旋律的瞬間，就像挖到埋在沙里的寶藏。“她無意識地摳著沙發(fā)邊緣的線頭，“可每次正聽得入神，媽媽就會舉著鍋鏟從廚房沖出來，說那些雜音會'偷走小孩的魂'...“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陷入沉默。盧米安注意到芙蘭卡喉結不停滾動，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澀的東西。窗外的風突然掠過樹梢，將未說完的故事揉碎在暮色里。

芙蘭卡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沙發(fā)上的絨面，像是要從那柔軟觸感里抓住些什么。她的聲音起初帶著幾分追憶的恍惚，說到母親時，嘴角竟不自覺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我媽以前是開飯館的，后來盤下三層小樓改成酒樓。她炒菜時顛鍋的聲音能傳出半條街，訓起人來嗓門比那動靜還大。“說到這兒，她忽然輕笑出聲，胸腔里震動出細碎的共鳴，“后廚學徒切菜慢了要挨罵，我寫作業(yè)溜號要挨罵，就連巷口曬太陽的野貓多看她兩眼，都能招來一句'沒個正形'。“

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時漫進房間，將她的輪廓暈染得有些模糊。盧米安注意到她睫毛上沾著的光，像是凝結的星子。“后來酒樓生意不好，她反倒松快了。“芙蘭卡的語氣突然變得很輕，輕得像是怕驚醒回憶里的人，“燙了新卷發(fā)，天天約著老姐妹們打麻將。有次她戴著墨鏡舉著自拍桿，非要拉著我爸在景區(qū)拍'恩愛游客照'，結果照片里我爸表情比上刑還僵硬。“

她的手指蜷縮起來，在沙發(fā)上揪出褶皺：“我爸倒是樂壞了。他年輕時就愛擺弄收音機，后來研究電腦，周末能對著屏幕打一整天游戲。小時候我總覺得他像個怪人，直到某天自己也陷進虛擬世界...“聲音突然哽住，她用力眨了眨眼，淚珠卻不受控地滾落，在暮色里劃出銀亮的弧線，“原來有些熱愛真的會刻進血脈。“

盧米安感覺肩頭逐漸濕潤，卻不敢挪動分毫。芙蘭卡的呼吸變得紊亂，像是被回憶的浪潮卷進漩渦：“我弟那混小子...明明小時候被欺負了，哭得鼻涕冒泡還要拽著我報仇。現(xiàn)在倒好，染著黃毛說要當說唱歌手，上次闖禍被警察找上門，我去領人時他還嫌我穿得'不夠潮'。“她突然發(fā)出一聲帶著哭腔的笑，身體微微顫抖，“可我還是想揪著他耳朵，教他別總把叛逆當個性。“

夜色徹底籠罩房間時，芙蘭卡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得近乎耳語。“我把假期計劃寫在日程本第三頁，“她突然伸手按住胸口，仿佛那里還揣著那本泛黃的本子，“想教媽媽用新手機拍照，想和爸爸聯(lián)機通關他總卡關的游戲，想帶弟弟去看真正的音樂節(jié)...“最后一個字消散在空氣里，她的頭緩緩歪向盧米安肩頭，淚水浸透了他的衣領。

盧米安收緊手臂，感受著懷里微微發(fā)顫的身體。窗外的路燈次第亮起，將兩人重疊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是一幅未完成的舊畫。

寂靜的客廳里，只有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在游走。芙蘭卡垂著頭，發(fā)梢在陰影里輕輕顫動，過了許久才緩緩抬起臉。她的睫毛還沾著未干的淚痕，眼底蒙著層水霧，像是被雨水打濕的玻璃。當最后一絲哽咽消散在喉嚨里，她的身體突然放松下來，腦袋歪向盧米安的左肩，呼吸漸漸綿長而平穩(wěn)。那雙沾著灰塵的運動鞋不知何時滑下沙發(fā)，腳尖無力地垂向地面，在月光下投出細長的影子。

盧米安保持著摟肩的姿勢，任由她的重量壓在身上。液晶電視漆黑的屏幕映出兩人模糊的輪廓，宛如一幅靜默的剪影畫。他的思緒卻如潮水翻涌，芙蘭卡講述的每個片段都在腦海中閃回——廚房里揮舞鍋鏟的母親、抱著收音機傻笑的父親、闖禍的弟弟……那些鮮活的畫面與自己記憶里的科爾杜村重疊，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

不知過了多久，芙蘭卡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嘴里發(fā)出含混的囈語。她的眉頭緊緊皺成一團，冷汗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像是被困在某個可怕的夢境迷宮里。“不……不要……“她突然大喊一聲，猛地睜開眼睛，瞳孔因恐懼而劇烈收縮。身體條件反射般挺直，撞得沙發(fā)彈簧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

“呼……呼……“她大口喘著粗氣，眼神渙散地掃視四周，直到看見身旁的盧米安才逐漸聚焦。記憶如潮水般涌回，她的耳尖瞬間漲紅，伸手胡亂抹了把臉：“現(xiàn)、現(xiàn)在幾點了？“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凌晨4點多。“盧米安的聲音帶著夜色特有的沉靜，目光卻敏銳地捕捉到她泛紅的眼眶。芙蘭卡下意識坐直身體，肩膀從他臂彎里滑開，動作卻比往常慢了半拍，仿佛還帶著未消散的倦意。

突然，她像是被電流擊中般猛地坐正：“簡娜和羅珊！2303房間！“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簡娜現(xiàn)在只是夢境形象，羅珊又被……“

“一直在監(jiān)控。“盧米安舉起手中的鏡子，鏡面映出房間內(nèi)模糊的光影，“她們暫時安全。“這句話讓芙蘭卡緊繃的脊背終于松弛下來，卻又在下一秒漲紅了臉。

“我居然……“她別過臉，耳尖幾乎要燒起來，“在你面前哭成那樣……“

“只是未到傷心處。“盧米安的聲音平靜得如同湖面，卻在芙蘭卡心里掀起驚濤駭浪。兩人的目光短暫相撞，又迅速錯開，空氣里浮動著某種微妙的情緒。

“這話真?zhèn)税。　败教m卡嘟囔著捶了下沙發(fā)，試圖用嗔怒掩蓋尷尬，“接得這么順，一點安慰都沒有！“她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那些洶涌的情緒似乎隨著眼淚一同流盡，只剩下空落落的疲憊。但當盧米安提起奧羅爾的靈魂碎片，她的眼神又瞬間銳利起來。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她用力拍了拍臉頰，像是要拍醒沉溺在回憶里的自己，“得做正事了。“說著便要起身，卻因久坐腿麻踉蹌了一下。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照亮她眼底重新燃起的斗志，還有臉頰上未擦凈的淚痕。

盧米安望著芙蘭卡眼底跳動的思索之光，喉間溢出疑惑：“什么正事？“

芙蘭卡十指交扣抵住下巴，指甲在皮膚上壓出淡淡紅痕。窗外的月光斜斜切進房間，將她的側(cè)臉鍍上冷白，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過了許久，她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破繭般的銳利：“假設郭登的合租室友格里沙真是幕后推手——“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膝蓋，“這場精心設計的夢境事件，總不會是為了做慈善，逼我完成晉升、找到消化魔藥的契機吧？“

盧米安明白這是她在強行抽離情緒，將泛濫的悲傷壓進理智的鐵盒。他配合地點頭，喉結滾動著整理思緒：“從羅珊傳回的信息看，周明銳并未因這次事件受到實質(zhì)性沖擊，反而確認了自身特殊性和木薯醫(yī)院地下的異常。虛幻深淵完美隱匿，連周明銳都未能察覺。“他伸手比劃著，陰影在墻上扭曲成詭異的形狀，“幕后黑手真正的目的，或許是誘導我用尸油蠟燭完成密契，再借那些心理陰影挖掘關鍵情報。“

芙蘭卡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道亮光。她突然自嘲地笑出聲，笑聲里帶著三分蒼涼七分決然：“我真是蠢，愚者先生根本不是穿越者——“她頓了頓，喉間溢出嘆息，“是徹頭徹尾的古代人。你之前提到的三個'空的影剪'，對應的應該是遠古太陽神、羅塞爾大帝，還有......愚者先生。“

房間里的空氣驟然凝固。盧米安感覺心跳漏了一拍，看著芙蘭卡站起身來回踱步，高跟鞋與地板碰撞出急促的節(jié)奏。“愚者先生能從凡人成神......“她突然轉(zhuǎn)身，目光如炬，“克萊恩·莫雷蒂、夏洛克·莫里亞蒂、格爾曼·斯帕羅，這些名字或許不是畫像，而是他不同階段的身份！“她抓起茶幾上的鉛筆，在便簽紙上瘋狂書寫，字跡潦草得幾乎要劃破紙張，“這些名字都來自我們的世界，甚至連'烏托邦'這個概念......“

“格爾曼·斯帕羅成為救贖天使，獲得信徒崇拜。“盧米安跟上她的思路，聲音不自覺拔高，“這個身份與其他的截然不同！“

芙蘭卡猛地拍桌，震得水杯里的水泛起漣漪：“周明銳才是夢境的核心！“她抓起便簽紙在空氣中揮舞，“他是愚者先生'前世'的認知投影，所有重要形象都圍繞他展開！而夏洛克·莫里亞蒂那些身份......“她突然壓低聲音，“不過是夢境都市里的普通角色，唯有格爾曼·斯帕羅......“

“克萊恩·莫雷蒂同樣特殊！“盧米安接過話頭，瞳孔因興奮微微收縮，“夢境都市里根本不存在這個身份！“

芙蘭卡突然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當她再次睜眼時，眼神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試著代入這個身份——“她緩緩開口，語速像是在拆解精密儀器，“克萊恩·莫雷蒂對應的人際關系在夢境都市真實存在，卻全部投射在周明銳身上。“她的手指在空中劃出重疊的圓圈，“這是穿越后第一個身份，獲得了愚者先生的深層認同，導致兩者的自我認知......“

“產(chǎn)生融合！“盧米安豁然開朗，“所以周明瑞既是克萊恩，克萊恩也是周明瑞。”

話音未落，芙蘭卡突然擰緊眉頭，眼神掃過房間角落：“把那塊白板拿過來——“她快步走向墻角，一把掀開覆蓋的黑布，露出密密麻麻貼滿照片和便簽的板面，“是時候把這些碎片，拼成完整的拼圖了。“月光落在她緊繃的肩線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要延伸進那些未解的謎團深處。

盧米安屈指輕敲桌面，霜霧順著木紋蜿蜒而上，瞬間凝結成平整的白板。寒意裹挾著細碎冰晶簌簌掉落，在地毯上暈開深色的水痕。芙蘭卡半跪在沙發(fā)前，指尖懸停在貼滿照片的白板上方，瞳孔隨著掃過“夏洛克·莫里亞蒂”的素描微微收縮，那些標注在旁的觀察記錄被她的呼吸拂得輕輕顫動。

“你看這些碎片。”她突然抓起紅筆，墨水在“格爾曼·斯帕羅”的畫像邊緣洇開，“除了郭登和寄明信片的張宇佳……”筆尖重重戳在兩人的照片上，發(fā)出悶響，“所有重要夢境形象都像被某種絲線牽引著——正義女士創(chuàng)造的故事原型，魔術師女士臨摹的冒險筆記，甚至街邊賣花老嫗籃子里的鳶尾，全是克萊恩·莫雷蒂、夏洛克·莫里亞蒂、格爾曼·斯帕羅的殘影。”

盧米安感覺后頸泛起細密的冷汗，不自覺按住腰間的銀鏈。芙蘭卡的紅筆在白板上劃出凌亂的箭頭，將所有角色與“愚者先生”的名字瘋狂串聯(lián)，最終在白板中央?yún)R成猩紅的漩渦。窗外的月光斜斜切進來，照亮她因激動而泛紅的眼角：“周明瑞穿越前的記憶是夢境基石，本該充滿老家的梧桐樹、高中的黑板報……可現(xiàn)在呢？”

她猛地撕下“克萊恩·莫雷蒂”的便簽，拍在周明瑞的照片旁：“每個關鍵場景、每個核心角色，都來自穿越后的經(jīng)歷！就像有人故意把周明瑞成為‘愚者’前的所有痕跡……”她的聲音突然壓低，帶著撕裂般的沙啞，“從夢境里徹底抹去了！”

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盧米安看著白板上交錯的箭頭，突然發(fā)現(xiàn)所有線條都刻意避開了郭登和張宇佳——這兩個穿越前就存在的名字，如同拼圖中格格不入的殘片，倔強地保持著與其他部分的疏離。芙蘭卡的影子被月光拉長，在墻上扭曲成無數(shù)只交疊的手，仿佛正從虛空中拉扯著什么隱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