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廊門口的爭論還在繼續。穿絲綢襯衫的青年里,個子最高的那個正指著畫布上扭曲的光影大聲辯駁,袖口沾著的油彩蹭在亞麻布褲腿上,他卻渾然不覺。旁邊戴圓框眼鏡的小個子急得直跺腳,懷表鏈從馬甲口袋里晃出來,末端的銀質吊墜在陽光下閃了閃——那是個微型齒輪,齒牙打磨得锃亮,一看便知是出自精工巧匠之手。
“光影就該是流動的!”高個青年猛地揮了揮手,指節磕在畫架的金屬支架上,發出“當”的輕響,“你看那有軌馬車經過時,窗玻璃折射的光斑會在石板路上跳,像活物一樣!可你這畫里的光全是死的,跟電報局墻上的木紋一樣呆板!”
眼鏡青年漲紅了臉,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卷圖紙拍在畫框上:“這是按機械鐘的齒輪比例算過的光影角度!你以為我在瞎畫?上周三下午三點十七分,我在這街角架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測量儀,每一縷陽光的軌跡都記在本子上!”他說著翻開牛皮封面的筆記本,紙頁邊緣已經被汗水浸得發卷,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線條,還潦草地寫著“咖啡館煙囪冒煙角度37°”“報亭遮陽棚陰影長度1.2米”之類的短句。
簡的目光落在畫框里的街景上。畫布中央是電報局的紅磚尖頂,墨綠色木牌被陽光鍍上金邊,連她剛才站過的柜臺都在畫里——只是畫中的柜臺前,站著個戴圓頂帽的男人,指尖正懸在黃銅鍵盤上方。她忽然想起剛才擬電文時,隔壁修理鋪的金屬撞擊聲曾讓她分神,此刻那聲音不知何時停了,只余下風卷著報童的吆喝從街角飄來,帶著油墨和塵土的氣息。
畫廊老板從里屋走出來,圍裙上沾著松節油的味道。他是個禿頂的中年人,左手食指缺了半節,據說是年輕時調試蒸汽引擎時被齒輪咬掉的。“行了行了,”他拍了拍兩個青年的肩膀,聲音里帶著慣有的疲憊,“福爾斯女士要是真能把跨區線路鋪過來,往后你們爭論光影,直接打個電話約時間就是,犯不著在這兒耗一下午。”
“打電話?”高個青年嗤笑一聲,轉身從畫架后拖出一把藤椅,椅腿在石板路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上個月我托人從因蒂斯帶了臺電話機,結果呢?連隔壁街區都打不通,還不如我家的無線電報機靠譜。”他說著從口袋里摸出個銅制小匣子,打開蓋子,里面的真空管泛著淡藍色微光,“瞧見沒?這是最新款的便攜式發報器,巴掌大,揣在兜里就能跟港口的船聯系。”
眼鏡青年湊過去看,鼻尖幾乎要碰到真空管:“真的假的?上周蒸汽教會的人來宣講,說無線電是異端邪術,會干擾修道院的發電機磁場。”
“那是他們怕咱們這些普通人用上先進東西。”老板插了句嘴,正用抹布擦著櫥窗里的機械鳥,那鳥兒突然撲扇起銅制翅膀,嘴里“啾啾”叫著彈出一張小紙條,上面印著咖啡館的今日特價,“你當深谷修道院量產發電機是為了啥?還不是想壟斷電力。等福爾斯女士的跨區線路鋪好了,家家戶戶都能用上電燈、電話,誰還瞧得上他們的煤油燈?”
簡悄悄退后半步,帽檐的陰影遮住眼睛。她聽見畫廊里的掛鐘“當”地敲了一下,午后三點了。這個時辰,因蒂斯的哥哥大概正在實驗室調試無線電裝置,他總說要發明一種不用密碼的發報機,“讓老太太都能跟遠方的孫子說話”。可現在,她連一封沒譯錯的電報都收不到。
街角的報亭前圍了不少人,報童正踮著腳把新到的報紙往架子上掛。簡走過去時,聽見賣報的老頭在跟顧客念叨:“……福爾斯女士(自設的一個蒸汽教會的人)說了,三周內保證讓老城區通上有線電話。你想想,往后跟碼頭的貨商談生意,不用再跑斷腿,對著聽筒說一聲就行,多方便!”
“我可不信。”穿粗布工裝的男人啐了口唾沫,手里的扳手在陽光下閃了閃,“上個月電話局的人來我們工坊鋪線,鉆墻的時候把煤氣管道鑿漏了,差點沒把整個車間炸了。依我看,還是蒸汽動力靠譜,至少鍋爐炸了能提前聽見響。”
“那是你們工坊的管道太舊。”老頭不服氣地拍著報紙,頭版的照片上,福爾斯女士站在一堆電線中間,頭發被風吹得凌亂,手里舉著個黃銅聽筒,“人家可是從因蒂斯留學回來的工程師,據說在那邊親手裝過三十臺電話機。”
簡的目光掠過報紙邊緣,落在角落的小廣告上:“蒸汽教會特供家用發電機,小巧輕便,僅需三個金幣,照亮您的末日生活。”她忍不住皺眉,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看到“末日”字樣了——早上面包房的老板娘說面粉要漲價,因為“末日快來了,得囤貨”;剛才電報局的接線員偷偷跟她說,最近收到不少奇怪的無線電信號,像是某種預警。
可這街上的人,誰像是在為末日做準備?畫廊門口的青年還在為光影吵架,咖啡館里傳來鋼琴聲,穿蕾絲裙的女士正用銀勺輕輕敲著咖啡杯,馬夫蹲在驛站門口啃面包,連石板縫里的蒲公英都在使勁往陽光下鉆。
一陣風卷著塵土過來,吹得報紙“嘩啦啦”響。簡轉身時,看見修理鋪的門開了道縫,剛才“當當當”敲打的聲音停了,一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探出頭來,手里捏著根電線,沖街對面的鐵匠鋪喊:“老張,借把老虎鉗!這電話線的接頭銹得厲害,得重新絞一個!”
鐵匠鋪里傳來“哐當”一聲,大概是錘子掉在了鐵砧上。“自己不會買一把?”老張的大嗓門震得窗玻璃嗡嗡響,“我這鉗子是打鐵用的,夾電線可惜了!”
“就借一下!”修理工舉著電線跑過去,藍色工裝的后背沾著黑油,“等電話局的人結了賬,我立馬去買新的——聽說了嗎?福爾斯女士的跨區線路要是成了,咱們這些修電話的,說不定能漲工錢呢!”
簡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想起哥哥信里寫的話:“技術就像有軌馬車,一旦開起來,就停不住了。”那時她還不信,覺得電報機已經夠方便了,直到上個月連著收到三封譯錯的電文——第一封說“母親病重”,她急得連夜收拾行李,第二封又說“是貓病了”,第三封干脆寫著“速寄十斤茶葉”,讓她哭笑不得。
畫廊里的爭論不知何時變成了笑聲。簡走過去,看見高個青年正把眼鏡青年的筆記本往畫架上釘,紙上的光影測量圖和畫布上的街景重疊在一起,倒生出一種奇妙的和諧。“你看,”高個青年指著重疊處,“這樣光影就活了!就像……就像無線電波,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把聲音傳到千里之外。”
“那叫電磁波。”眼鏡青年推了推眼鏡,嘴角卻揚著笑,“我爸在蒸汽教會的發電機廠上班,他說電這東西,既能讓燈泡亮,也能讓機器轉,說不定將來還能……”他突然頓住,眼睛亮起來,“說不定將來能造出一種機器,把人的聲音錄下來,想什么時候聽就什么時候聽,比電報靠譜多了!”
“那還不如直接打電話呢。”簡忍不住插了句嘴。
兩個青年同時轉過頭。高個青年打量著她的寬檐帽,忽然眼睛一亮:“你是剛才在電報局的那位小姐吧?我見過你,上周你發過一封去因蒂斯的電報,我正好在隔壁修線路,聽見電報機響了好久。”
簡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電報回執。
“因蒂斯的電話網確實比咱們這兒強。”眼鏡青年湊過來,語氣里帶著羨慕,“我表哥在那邊做鐘表生意,說他們街區家家戶戶都有電話,連面包房都裝了,訂面包直接打過去就行。”
“可他們還是用無線電報機。”簡輕聲說,“我哥哥說,有線電話太容易被切斷,真遇到急事,還得靠無線電。”
風又起了,吹得畫廊門口的帆布招牌獵獵作響。遠處的發電機工廠傳來一陣悠長的汽笛聲,大概是新一批發電機下線了。簡抬頭望去,只見工廠的煙囪里冒出滾滾濃煙,在藍天上拖出長長的尾巴,像一條黑色的綢帶。
街角的咖啡館里,有人推開窗戶,探出頭喊:“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剛烤好的牛角包,配蒸汽咖啡正好!”
高個青年眼睛一亮:“去不去?我請!就當……就當為了慶祝福爾斯女士的跨區線路計劃。”
簡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咖啡館的彩色玻璃窗。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斑斕的光斑,像極了她昨夜夢里的景象。夢里的城市比這繁華百倍,街上跑著不用馬拉的鐵盒子,人們手里拿著能發光的小方塊說話,哥哥說那叫“手機”。可她剛想摸一摸,整座城市就化作了晨霧。
“走吧。”她聽見自己說。
走進咖啡館時,烤面包的香氣裹著蒸汽撲面而來。穿白圍裙的侍者正用銅壺往杯子里倒咖啡,褐色的液體冒著泡,濺起的水珠落在锃亮的黃銅吧臺上。靠窗的位置坐著位老太太,正拿著放大鏡看報紙,報紙的角落印著蒸汽教會的通告:“每周三晚七點,修道院免費講解發電機使用安全,歡迎攜家人參加。”
“要兩杯蒸汽咖啡,三個牛角包。”高個青年對著侍者喊道,然后轉向簡,“你呢?”
“一杯檸檬水就好。”簡摘下寬檐帽,露出被壓得有些亂的頭發。
老太太放下報紙,打量著她:“姑娘是從外地來的吧?看你這打扮,像是因蒂斯那邊的。”
“算是吧。”簡笑了笑,“來這兒等哥哥的電報。”
“等電報可真熬人。”老太太嘆了口氣,從手提包里摸出個小巧的銅制物件,“我兒子在港口當水手,上個月寄回來這個,說是無線電報機的接收器,能收到船上傳來的信號。可我這老花眼,哪看得懂那些滴滴答答的符號。”
那是個巴掌大的小匣子,表面刻著精致的花紋,邊角被摩挲得發亮。簡拿起來看,發現里面的線路比哥哥實驗室的簡易裝置精巧多了。
“這是‘海鳥牌’最新款,”高個青年湊過來看,“我鄰居是修無線電的,說這玩意兒能接收五十海里外的信號。”
“可我還是想聽他說話。”老太太的聲音軟下來,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他小時候總愛跟我念叨港口的事,說等長大了要開一艘蒸汽船,帶我去因蒂斯看鐵塔。現在倒好,一年就靠幾封電報聯系,上次他說船在碼頭修鍋爐,我愣是擔心了半個月。”
簡的心顫了顫。她想起哥哥上次的電報,說要去深谷修道院調試發電機,讓她別擔心。可她一想到那座建在懸崖上的修道院,總忍不住害怕——報紙上說那里的發電機功率大得能照亮半個城市,可萬一……
“會好的。”她聽見自己說,“等福爾斯女士的跨區線路鋪好了,說不定能把電話線拉到港口,到時候您就能跟兒子說話了。”
“但愿吧。”老太太重新拿起放大鏡,目光落回報紙上,“你看這上面說,大冒險家7號飛船下周要試航,據說能飛到云層上面去。要是真能成,將來從因蒂斯到這兒,說不定不用再坐三天火車了。”
咖啡館的機械鐘“當”地敲了四下。簡望向窗外,陽光已經西斜,把石板路染成了暖金色。報童還在街角吆喝,只是嗓門低了些,大概是累了;修理鋪的男人推著工具車往回走,車轱轆碾過鐵軌,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畫廊門口的畫架已經收了起來,只留下地面上幾處蹭掉的油彩,像不小心打翻的調色盤。
“我該走了。”簡站起身,戴上寬檐帽,“得去電報局看看有沒有我的電報。”
“說不定已經到了。”高個青年笑著說,“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看見電報局的接線員在拆密碼,嘴里念叨著‘因蒂斯來的’。”
簡的腳步頓了頓,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走出咖啡館時,風里的塵土帶著點涼意。她往電報局走,路過馬車驛站,馬夫正把最后一匹馬牽進馬廄,馬嚼子“咔嗒”作響;劇場門口的男士們散了,只留下幾個學徒在打掃地上的煙蒂;連石板縫里的蒲公英都垂下了頭,像是要睡著了。
電報局的燈已經亮了,橘黃色的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像一塊溫暖的絨布。簡推開門時,聽見接線員正在跟人說話:“……可不是么,剛收到因蒂斯來的電報,說那邊的電話網又擴了三個街區,照這速度,明年說不定真能通到咱們這兒。”
看見簡進來,接線員抬起頭:“正好,有你的電報。這次沒譯錯,我跟發報方核對了三遍。”
簡接過那張薄薄的紙,指尖有些發顫。上面只有一行字:“電話裝置試驗成功,下月寄樣品。勿念。”
她站在柜臺前,忽然笑了。窗外的有軌馬車“哐當”碾過鐵軌,報童的吆喝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隔壁修理鋪又傳來“當當當”的敲擊聲,這次聽著,倒像是在為什么慶祝。
風從敞開的門里鉆進來,掀起她的面紗,露出半張帶笑的臉。遠處的發電機工廠又響起汽笛聲,悠長而響亮,像是在為這個尋常的午后,畫上一個充滿希望的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