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正午的陽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隨著冰雪逐漸消融,學校后山坡上露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色,幾場春雨過后,一條條柳芽破開黃綠色的芽孢,抽出幾片嫩綠的毛茸茸的新葉,鳥兒在枝頭歡快地跳躍著,人們已經脫去了厚重的棉襖,換上了輕便的衣服。
教室里傳來整齊的歌聲“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我穿著母親趕集新買的黃色上衣,上面印著一顆顆不知名的紅色水果,孫老師說那是草莓,去年孬喜在縣城給她買過,甜甜的,很好吃。唉,也別怪我們沒見識,村里的土地都種著莊稼,即便是路邊的地頭也被利用到極致,栽幾綹槿麻,等到秋收之前把麻剝下晾干,留著做捆綁袋口的扎帶。每家每戶的菜園子里倒是有地方,可誰又會花心思去種這些“不實惠”的水果呢,取而代之的是壟臺上種滿了爬藤蔬菜,每棵菜苗旁邊都扎進去一根約兩米高的樹棍,兩列四根一組用破布條綁上,整壟再橫穿兩根手腕粗細的杠梁,這樣就把菜架搭好了。勤勞的女人們不只是壟臺,就連壟溝里都會撒上香菜、小白菜、茼蒿菜的種子,兩周后發出芽來整個菜園子從上到下都是綠油油的。
這天阿布神秘兮兮地說他發現了一個秘密基地,我和翠翠頓時來了興趣,可他故意賣關子,表示還要再等兩個月才能揭曉,最后受不了我們的軟磨硬泡,他還是妥協了。放學后我們跟隨阿布來到了學校后面的山坡上,之前那個星星點點的綠色已經長得十分茂盛了,這些趴在地上的小家伙葉子呈橢圓狀,背面毛茸茸的,邊緣像鋸齒,中間開著五瓣白色的花朵,黃色花心凸起,之前從沒見過。阿布停下腳步,激動地指了指這些白花,說:“就是這兒了?!薄斑@是什么?”翠翠一邊仔細打量著這些花一邊問,“草莓,這是草莓?!卑⒉寂d奮地說,隨后扒開葉子,里面果然看到幾顆指甲蓋大小的果子,那形狀和我衣服上的簡直一模一樣,只是顏色泛青,果子尖部還長著褐色的絨毛。聽孫老師說草莓好吃,我忍不住摘下來一顆放在嘴里,“哎呀,真硬,真難吃!”翠翠見狀也摘了一顆,像是一定要嘗嘗,到底多硬、多難吃。她剛放進嘴里就和我一樣吐了出來,吧嗒吧嗒撇著嘴,五官都快扭到了一起。阿布在旁邊咯咯地笑,“這還沒成熟呢,當然不能吃,等到果子變成紅色,我們再來?!?/p>
從那以后,我們幾乎隔幾天就會去“秘密基地”查看一番,每次都有一點兒變化,先是所有的花瓣都落下去了,花心一點點兒膨脹變大,果子從開始的綠色變成淺黃色再到近似白色,頂端由粉色再逐漸加深,等到完全成熟的時候變成了紅色,每次去我都會摘一顆先嘗嘗味道,草莓從最初的苦澀到清新再到微甜,等完全成熟后果實又大又紅,咬一口下去滿嘴香甜。
等待的時間漫長得仿佛過了兩個世紀,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放學后我們三個避開人群直奔后山,提前把衣服下擺掖在了褲腰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口袋”,這是那個年代孩子們慣用的手段,只要穿著衣褲,就不愁東西沒法裝,摘下的草莓從領口塞進去,經過前胸往下滑,接觸到肚皮的那一瞬間冰冰涼涼的,但是我顧不了這么多,一會兒的功夫,衣服就被撐起來了。
正當我們彎腰摘得起勁,遠處一聲吆喝嚇得我渾身一顫,“誰家的孩子不學好,偷我的草莓!”說罷就朝著我們跑過來。來不及多想,更不能留下來爭辯,我們三個像是本能反應,拔腿就跑,由于是下坡,連滾帶爬地一溜煙的功夫就回到了學校,放學后留下來灑掃的同學也都回家了,教室里只有我們三個,不知是跑得太快,還是被嚇得,我的心臟加速跳個不停,怦怦的好像快要掙脫束縛跳出來一樣。阿布和翠翠也雙手撐著膝蓋,彎腰喘著粗氣,躲了好一會兒,確定外面沒有動靜,我半蹲著身子,雙手趴在北側窗框上往外看,那人還在山坡上,彎腰用手來回扒拉著草莓秧,像是在檢查損失,也可能在觀察長勢,過了一會兒直起腰,朝坡下學校的方向看了看,嚇得我趕忙把頭縮回來,雖然知道那么遠的距離他不可能看到我。
但是換個角度想,山坡上的草莓是我們三個發現并看著長大的,我們應該有絕對的“品嘗權”。這個想法也得到了阿布和翠翠的認可,但又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噢,對了,這草莓有沒有可能不是野生,而是那個人種植的,如果是野生的,為什么我們之前在田里都沒有見過?這個問題總不能向孫老師求證吧,萬一真是人家專門種的,那我們豈不是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偷!想到這個可怕的后果,最終理智戰勝了好奇心,我們決定保守秘密,對誰也不說。事實上,草莓的確是專門種的,主人看在我們是一群孩子的份上,并沒有真的計較。
此刻翠翠口干舌燥的,她下意識地摸向肚子,想要拿顆草莓吃了解渴,“哎呀,糟了!”她剛叫出聲,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順著她的目光往自己肚子上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時候,掖在褲腰里的衣襟被扯了出來,草莓已經不知去向,細想可能是在下山逃跑的過程中沒有注意,總之就是我們三個的衣服都漏了,好在“口袋”是通的,有幾顆竄到了后腰,才算勉強保住了,但是經過這一路狂奔,草莓本就嬌嫩,在皮肉和衣服之間不斷地摩擦,等到掏出來一看都爛了,我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手上沾的汁液,阿布看我失落的樣子,大方地把他剩下的幾顆草莓一并給了我。
當我把僅存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拿回家去時,可以想見,四歲的妹妹是多么的驚喜,她拍手跳了起來,聽我說這是草莓,很甜,很好吃,便迫不及待地捏了一顆囫圇個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直到吃掉最后一顆,才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嘟囔著:“草莓很甜很好吃?!蹦芙o妹妹弄到這么稀罕的玩意兒,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只要她高興,一切都值得。不過人有時候也很矛盾,自從知道草莓有主后,我們就再也沒去過了,仿佛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我,偷東西,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