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對我來說發生了兩件大事,一個是香港回歸了,另一個就是家里的房子塌了。
六月初開始總是陰雨不斷,接連下了八九天,沙土路面的坑坑洼洼里蓄滿了水,車輪軋上去“咣當一聲”濺起一片水花。好不容易天空開始放晴了,屋頂上的茅草散發著潮濕腐朽的味道,被雨淋到的土墻下方顏色偏深,還沒有干。園子里的蔬菜喝飽水全都支棱起來了,葉子邊緣還掛著細小的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壟溝里的土比較松軟,雨水倒是都滲下去了,但是還站不住人,踩上去就會陷一腳泥。
母親趁著天氣好,一早就把家里的被子拿出來晾曬,父親想去地里看看莊稼長勢,又怕弄濕鞋襪,于是在收來的廢品堆上翻找著,企圖能湊到一雙合適的舊雨靴。翻了大半天,不是左腳的壞了就是右腳的漏了,不然就是兩只都爛了,或者尺碼顏色不一樣。想想也難怪,哪個莊稼人會舍得把好靴子當廢品賣掉呢。最后終于找到兩只一模一樣的,沒錯,是一模一樣,不止尺碼一樣,顏色一樣,就連方向也一樣,都是左腳上的,管不了那么多,起碼能穿進去。
父親剛一出門,就遇到了幾個鄰居也去地里,他穿著蹩腳的靴子顯得有點兒難為情,一路上低頭不說話,盡量不讓別人注意到他,走著走著索性加快腳步,拉開些距離。到了玉米地,看著半個月前才離地一尺的小苗如今已經長到他齊腰的高度了,一陣風吹來,油亮墨綠的葉子嘩啦啦地響,雨前打的除草劑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幾乎看不到任何雜草的影子,不出意外,今年又是個好光景。想到這兒,父親嘴角輕輕上揚,仿佛已經看到秋天金燦燦的玉米把桿子都墜彎了,漫山遍野的金黃,人們個個喜笑顏開?;丶业穆飞暇洼p快多了,靴子上沾了泥,父親故意沒去河邊洗掉,這樣即便路上遇到別人,任誰也看不出來這雙靴子的門道。
俗話說六月的天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晴了沒兩天,昨夜一場大雨砸的窗戶噼啪作響,早晨出門一看,邊溝里滿滿的水都快溢出來了,父親擔心莊稼地里的水排不出去,天剛亮就和母親一起扛著鐵鍬下地了。妹妹一早跑到胖嬸家和翠翠玩,順便就在那吃了飯。到了半晌弟弟嚷嚷著肚子餓,我起身生火熱了熱剩飯,可能是昨晚雨聲太大都睡得不安穩,不知不覺我和弟弟又躺在炕上睡著了,他手里還攥著沒吃完的雜面饃。不一會兒我迷迷糊糊中聽見“撲通”一聲,好像有清涼的風吹進來,感覺舒服極了,緊接著幾只蒼蠅嗡嗡地在我們旁邊繞來繞去,我強忍著困意睜開眼,是弟弟嘴角上的饃饃渣子引來了這群飛行物,落在他嘴邊上黑壓壓的一片,正對著渣子大快朵頤。
突然,我意識到了什么,猛地起身一看,難怪屋子里這么亮堂,那個“撲通”聲竟是后墻經不住連日的雨水侵蝕倒了!我嚇得哇哇大叫,來不及穿鞋條件反射般地跑了出去,還沒等跑出大門,又想起弟弟還在屋里,立馬折返回去,搖晃了半天也不醒,擔心房頂塌下來,干脆就把他拖了出來。我驚魂未定地找到胖嬸,告訴她我家房子倒了,看見我們狼狽的樣子她趕忙從炕上跳下來,差點摔了個跟頭,隨即拉住我和弟弟左看看右瞧瞧,確認都沒受傷,才稍稍安下心來。有人去地里喊了父母回來,他們看見倒了一面墻的房子驚呆了,萬幸沒砸到人,我見他們回來,撲過去大聲哭了起來。
現在當務之急是把后墻重新壘起來,鄰居們都過來幫忙,先用幾根松木把房梁支起來加固,又去北山拉了兩車黃土,接著鍘了幾捆稻草,按比混合起來用水攪拌,兩塊夯板對齊呈平行狀橫著放置在倒塌的墻根處,形成一個腔,把攪拌好的泥料倒進去,拿木棒用力夯打密實直到硬化,再把夯板抬高繼續填充泥料,一下午的功夫,后墻就重新建好了。父親母親十分感激大家的幫忙,晚上張羅了一桌飯菜,就在眾人推杯換盞的時候,只聽“撲通”一聲,剛建好的后墻又倒了。無奈送走鄰居,我們拎著鋪蓋來到了胖嬸家借宿,她臨時收拾出來一間屋子來。半夜我聽見炕梢的父親在嘆氣,他和母親壓低聲音商量著什么。
一連在胖嬸家住了好幾天,這天正在吃晚飯,父親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我們要搬家了。父親收廢品時聽說山后面有個大型的國營工廠要搬遷了,員工宿舍低價出售,很快他就把房子找好了,價格也合適,等那邊收拾完過戶給我們直接搬過去。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翠翠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到大人開始談論這件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我們真的要分開了。她張開嘴沒有發出聲音,清了清嗓子發現有點沙啞,隨后帶著哭腔,撲到了我母親懷里抽泣著,我也抱著她的肩膀哭了起來。這個可愛的小人兒,從小到大我們都沒有分開過,一天都沒有,從記事開始就一直在一起,完全就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啊!我們一起下河摸魚,一起偷襲洗澡的阿布,一起摘草莓,一起打架,一起躺在院子里數星星,成長的路上每時每刻都有她的影子,如今不敢相信我們就要分開了,想到這兒我感覺都快窒息了,心里堵的難受,嘴唇不停地抖動著。
自從知道搬家的消息,阿布一直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每天還是按照約定在十字路口匯合一起去上學,與以往不同的是,放學后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心無旁騖地打籃球了,是的,如今阿布從觀眾正式變成球隊一員了。這次剛打了一會兒他就要中場退下來,坐在我和翠翠旁邊,低著頭不說話,時而抬起頭看向我,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有風從院墻外的白樺林穿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仿佛代表了千言萬語。我們就那樣一直默默地坐著,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太陽落山,最后操場上只剩下三個人,以及被落日拉得長長的影子。阿布第一個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隨手拉起我和翠翠。出了校園走到十字路口時,明顯感覺他的腳步變得沉重,他向東走,我們向南走,轉身的那一刻,阿布也在回頭看我們,我看見他的眼睛里閃著晶瑩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