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時,第一聲鳥鳴像枚露珠墜在窗欞上。翠翠翻了個身,竹涼席的紋路在她裸露的四肢上壓出紅印。頃刻間窗外白楊樹上炸開銀鈴般的脆響,三四只麻雀在枝椏間跳起了圓舞曲。陽臺晾衣繩上昨夜未收的襯衫被風掀起下擺,驚飛了正在跳舞的鳥兒,它們撲棱著翅膀飛向不遠處的籃球場。
樓下清潔工大叔掃帚劃過水泥地的沙沙聲漸近,球場傳來少年們帶著喘的笑聲:“再來一局!”翠翠的食指無意識地在涼席上畫圈,指尖跟著籃球落地的節奏輕叩。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于是一個麻利的翻身,躡手躡腳地起床洗漱。畢竟是高中生了,宿舍里住著來自不同鄉鎮的學生,周末大家難得睡個懶覺,為了不吵醒別人,她盡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出了校門,翠翠快速穿過幾條巷子直奔雜貨店,她看中了一條涼席,上下撫摸了好幾遍,仔細檢查表面沒有毛刺后,便和老板討價還價起來,最后用為數不多的零花錢把它收入囊中。翠翠夾著涼席穿過麻石老街時,青石板縫里鉆出的野草還沾著晨露,她聽見身后傳來鋼釬的鑿擊聲。現在還不到六點,五十米開外的廢墟上,戴著安全帽的工人正將“林城招待所“的木質招牌卸下,這里即將成為縣城第一座寫字樓。
建筑工地的圍擋上,“承接產業轉移,打造東北明珠“的標語格外醒目。翠翠數著彩鋼板上的編號,找到了六號工棚,從門縫里看進去里面漆黑一片,好像沒人,虛掩著的鐵皮門被推開時發出生銹的呻吟,霉味混著石灰粉撲進鼻腔,此時她的眼睛還沒適應里面的黑暗,過了好一會兒,她摸到墻上的燈繩,拉了三下才亮起昏黃的光。
二十瓦燈泡照出墻上苔蘚般的霉斑,六張上下鋪擠在十幾平米的空間里。忠叔那張下鋪的被褥疊成歪斜的豆腐塊,枕巾上沾著石渣碎屑,像是有人把建筑廢料碾碎了撒在這里。翠翠伸手摸了摸被頭,潮氣已經沁入棉花芯,像攥了把浸過水的稻草。床底搪瓷盆里泡著一件灰色短袖,水面上飄著一層灰,她蹲下時不小心踢倒了一個二鍋頭空酒瓶,玻璃瓶在地上滾動的聲音此刻格外刺耳。毛巾架是用鋼筋頭焊的,那條印著化肥廣告的毛巾破了個洞,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底色,翠翠從包里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藍底白花的料子襯得屋里更暗了。舊毛巾摘下來時簌簌掉著灰渣,露出后面墻上用粉筆寫的工價表:砌墻2毛5一磚,抹灰8塊一平方,數字有被反復涂改的痕跡,孤零零地待在墻皮剝落處。
翠翠不由分說把床單枕套被罩全都拆下來洗了個遍,包括搭在床頭的幾件衣褲,洗好后晾在了屋外拼接的臨時晾衣繩上。那件灰色短袖,洗完竟是白色的,明晃晃的白,刺得她眼睛直想流淚。
不遠處走來一個人,二十五六的年紀,歪著脖子,他先是斜眼打量著翠翠,隨后彎腰鉆進了六號工棚,只聽棚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翠翠不敢進去,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不久忠叔回來了,他摘下安全帽時,揚起一陣細小的塵霧,皮膚像是被砂紙打磨過的混凝土,毛孔里嵌著洗不掉的水泥灰。工裝褲膝蓋處磨出星云狀的紋路,黃膠鞋前端裂開一道月牙形的口子,露出里面沾著紅磚末的灰襪子。
他看見翠翠,眼里閃過一絲驚喜,隨后伸出干裂的大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摸了摸她的頭發。翠翠紅著眼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嘴唇抖動著,半天喊了一聲:“爸~”隨后挽住父親的胳膊。忠叔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怕弄臟女兒干凈的白裙子。可翠翠才不管這些,此刻她只想抱抱這個為了供她讀書,在工地上吃苦受累的父親。良久,待翠翠停止了啜泣,忠叔摸了摸褲子口袋,拿出一沓零錢,里面還裹著碎石沙粒,他拍打了幾下,把灰抖干凈后塞到了翠翠手里。翠翠的眼淚又涌上來了,她極力拒絕著,但拗不過父親,只好把錢放進了背包。
把翠翠送出工地,忠叔朝著工棚里面喊著:“張忠民,該出來干活了。”沒回應,他用腳尖踢了踢鐵皮門,好一會兒,這個歪著脖子的青年才不情愿地走了出來。沒錯,張忠民就是那個從小打架斗毆的“歪脖子”。自從去年中國加入WTO,國內經濟開始飛速發展,人們在農忙之余參與到城市化建設當中,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這個在家好吃懶做的“街溜子”不知是受了誰的點化,竟也跑出來打工了,雖然迄今為止還沒給家里交過一分錢,但他母親逢人便講,忠民浪子回頭了,在城里上班,至于具體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不管怎樣,將來她兒子還得在那兒安家呢!村里人聽了只是禮貌地回應一聲,或者有的干脆假裝沒聽見,因為他們對這個偷雞摸狗的慣犯實在厭惡極了,與其相信“歪脖子”能改邪歸正,不如相信母豬能邊踩縫紉機邊背圓周率!
回到學校,翠翠翻出背包里的錢,那上面仿佛還帶著父親的體溫。整個晚自習她都魂不守舍,陰暗潮濕的工棚、昏暗的燈光、發霉的墻壁浮現在腦海里,一想到父親所處的環境,她的心像針扎一樣疼,她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張錢撫平,夾到日記本里,那頁紙上寫著:
莫笑青衫盡酒痕,詩書萬卷可醫貧。
凍硯呵開花數朵,堪破,寒梅原是苦寒身。
醉里挑燈看劍影,初醒,文章似鐵字如鱗。
待到春闈張榜日,鵬翼,垂天直上叩昆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