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翠翠已經去省城一年多了，期間只有年底風塵仆仆地回來過一次，轉年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們始終保持著每周末通話一次，雖然我給她的幫助有限，但是起碼要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適應新的環境，可惜電話那頭經常被店里的催促聲打斷。好在經歷漫長又黑暗的高三，阿布如愿以償地考去了冰城那座他心心念念的重點學府，半月前就已經去報到了；而我，則是承載著和翠翠兒時共同的夢想，留在了省城的師范大學。

大學門口新生如織，喧嘩聲浪一波高過一波。好不容易在擁擠的人流和行李堆里安頓下來，我心里記掛的第一件事，便是尋找翠翠棲身的那間發廊。在這之前，看著胸前嶄新的、锃亮的師范大學?；?，我小心翼翼地摘了下來，放在抽屜里收好。按照之前翠翠給的地址，找到時已是傍晚，霓虹初上，“曉光發藝”四個紅字在暮色里閃爍。推開玻璃門，門楣上的小鈴鐺發出一串清脆卻略顯急促的聲響。

“歡迎光臨......呀！明寶？”耳邊傳來女人驚訝的聲音，是“馬猴兒”的姐姐秀娟，我笑著打了聲招呼：“秀娟姐。”說完把買來的水果遞了過去，聊了幾句家常，聽說“馬猴兒”如今也在省城，他去年拿到了大貨車駕照，在一家物流公司跑長途，有時候幾天回來一次，有時候得個把月，每次回來都要在店里待上一陣子。此時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不大的空間，終于在角落的洗發池邊看到了翠翠——她正彎著腰，費力地給一位仰躺著的女客人沖洗頭發。水花濺起，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黏在汗濕的鬢角。她穿著店里統一的粉色制服，那粉色在她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和不協調。

“翠翠！”我的聲音帶著找到親人的激動，穿透了發廊里吹風機的嗡鳴。

翠翠聞聲猛地抬頭，臉上瞬間綻開的驚喜如同驟然點亮的燭火，但火苗只在她眼中跳躍了一瞬，便迅速被一層復雜的水霧覆蓋、壓下，最終沉淀為一種努力維持的平靜。忙完后她麻利地關掉水龍頭，胡亂在圍裙上擦著濕漉漉的手。

“明寶？你……真找來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快步走過去，不由分說地拉住翠翠的手。那雙手，是曾經給我編螞蚱、在作文本上奮筆疾書的手，如今掌心粗糙，指關節微微發紅，指甲縫里還殘留著一點不易洗凈的染膏痕跡。我的心頭猛地一酸，指尖輕輕撫過翠翠的手心：“說好了來找你呀！以后周末我都來?！?/p>

“好……你來了，就好。”她的聲音被旁邊吹風機重新啟動的巨大噪音輕易地吞噬了，隨即又不動聲色地把頭頂挑染的那綹紫色頭發往里面掖了幾下。

打烊后和翠翠走出發廊時，街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融進深沉的夜色里。翠翠的宿舍藏在發廊后面一條狹窄的巷子深處，是一棟舊居民樓底層用木板隔出來的狹小單間。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房間很小，只勉強塞下一張吱呀作響的舊鐵架床、一張掉漆的桌子和一個塞滿雜物的塑料整理箱。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懸著的一盞瓦數極低的燈泡，光線昏黃，勉強能驅散角落里濃稠的黑暗。

“地方小，亂得很。”翠翠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臉上帶著一天勞作后的疲憊，示意我坐在床上唯一還算干凈的角落——那里鋪著一條整潔的床單。

我毫不在意地坐下，鐵架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環顧四周，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又酸又澀。這里和窗明幾凈、充滿書香的大學宿舍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亂啥，有地方住就好?！蔽医舆^翠翠遞過來的搪瓷缸子，溫熱的杯壁熨帖著手心，“你看你，一天下來累壞了吧？快坐下歇歇?！贝浯浒ぶ拢蹭佊质且魂嚰毼⒌膿u晃。

“明寶，”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對面斑駁的墻壁上，“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為什么沒去冰城讀書……不想他嗎？”

我端著杯子的手一顫，心口像是被這句輕飄飄的問話猝不及防地戳了一下，猛地一縮。想他？那個名字，那個遠在冰城的身影，幾乎是我每一個清醒和混沌時刻的背景音，是書頁間隙的走神，是夜晚合眼前最后的畫面啊。

我喉嚨發緊，想說“想”，可那個字卻哽住了，沉甸甸的，吐不出來。

避開了這個話題，夜里，翠翠自顧自地聊了很多：忠叔在里面積極改造，表現得很好，再過兩年就能出來了；胖嬸的精神狀態也好了很多，身體卻大不如前了，等手頭再寬裕點，一定要帶她去大醫院做個體檢；“馬猴兒”和原來不一樣了，每次出車回來都會專門給她帶一份禮物，有時候是當地的特產，有時是一條漂亮的絲巾......可能是太累了，她說著說著便睡著了。

躺在床上，旁邊是翠翠沉重的呼吸聲?！澳悴幌胨麊幔俊边@句話一直縈繞在耳邊。怎么可能不想？每當夜深人靜時，對他的思念便如同瘋長的藤蔓，無聲無息地纏繞了我整個心房。阿布，我該怎么表達我想你呢，大概是，我羨慕你身邊的每一個人，他也許是你的室友，每天清晨都能見到睡眼惺忪的你；他也許是球場上給你傳球、和你擊掌的伙伴，能感受到你掌心的溫度，能看見你奔跑時帶起的風；他也許是擦肩而過無關緊要的陌生人，能在某個街角，在冰城黃昏的光線里，就那么……輕而易舉地……見到我朝思暮想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