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鐵軌的節奏,單調而固執,像某種倒計時。當廣播里吐出“林城站”三個字時,車廂連接處的晃動陡然加劇,仿佛命運也被這交匯點撞得一個趔趄。我提著行李擠下蒸籠般的車廂,純粹的熱浪裹著熟悉的、混雜著蔥油餅和月季花的氣味撲鼻而來。此時的月臺對面,另一列綠皮火車也正吐出歸家的旅人。隔著攢動的人頭、蒸騰的汗氣,我仿佛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阿布。慌亂中我垂下眼簾,邊走邊嘲笑自己:瘋了嗎?這大熱天的,做什么白日夢!他怎么可能在這里?可能是潛意識里太想他了吧!
自從上次冷戰以后,除了每天例行公事的短信問候,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聊天了。出站口,四周的嘈雜聲、汽笛聲、小販叫賣聲混成一鍋沸騰的粥。就在這鼎沸之中,一個聲音仿佛給我的世界按下了暫停鍵,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
“明寶——!”
我猛地回頭,不遠處,阿布正奮力揮舞著手臂,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那張臉此刻越來越清晰,眉梢眼底都跳躍著純粹的、毫無雜質的歡喜,我使勁揉了揉眼,是他,真是他!那個我想著、念著、盼著的人,此時竟然真的出現在了我面前。在那個沒有智能手機,沒有網絡的年代,兩列反向而馳的火車,竟在縣城這個小站臺相遇,把兩條本已偏航的軌跡,硬生生拽回了一個交點上。
他放下鼓鼓囊囊的背包,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喜,陽光在他汗濕的額發上跳躍。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張開了雙臂,微微歪著頭看著我笑,看著他那敞開的、等待的懷抱,一股莫名的情緒忽然攫住了我——是羞澀?是矜持?還是冥冥中一絲難以言喻的預感?我沒有像預想中那樣撲進那個溫暖的港灣,而是下意識地、帶著點自己都未察覺的遲疑和鄭重,伸出了手,輕輕握住了他。
阿布的笑容明顯地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和不解,似乎完全沒料到我會是這樣的回應。他沒有收回手臂,也沒有追問,只是極其自然地收攏手指,將我的手緊緊、穩穩地包裹在他寬厚溫熱的掌心里。那力道不松不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認和歸屬感。一種奇異的電流,從我們緊貼的掌心迅速蔓延開來,驅散了站臺遺留的喧囂和燥熱,只剩下彼此手心的溫度和清晰的心跳聲在寂靜中回蕩。
回家的第二天,手機屏幕亮起,是阿布的短信:“明寶,去爬山嗎?老夏、胖虎他們幾個都回來了,商量著去爬南山。”他緊接著又發來一條,帶著點神神秘秘的語氣:“還記得老人們說的山頂上的石娃娃嗎?那兒的星空很美,我們一起去看看?”
記得,我當然記得。小時候,外婆就給我講,南山頂上有一塊人形石頭,仔細看像擁抱在一起的情侶。傳說很久以前村子里住著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男人箭術精湛,女人繡藝超群。一日,南山惡妖覬覦女人美貌,趁男人打獵時將她擄走。男人得知后,勇闖南山與惡妖激戰,卻身負重傷。千鈞一發之際,女人掙脫束縛,為護男人被惡妖利爪穿心,臨死前,她含淚許下來世之約,男人悲痛怒吼,驚動天地,金光落下封印惡妖。二人化作人形石頭相擁山頂,月圓之夜還能看到微光閃爍,村里人將其稱為“石娃娃”,后來有位教書先生給它取了個好聽的名字“三生石”。說來也奇怪,這塊石頭底部是橢圓形的,輕輕一推還能搖晃,但是不管多么用力,它始終在山巔屹立不倒。
山風裹挾著難得的涼意,卻吹不干額頭的汗珠,狹窄的山路在濃蔭下蜿蜒向上,仿佛沒有盡頭。夏日的悶熱加倍發酵,我終于癱坐在路邊滾燙的石頭上,腿腳灌了鉛似的沉重,一絲力氣也被這陡峭和酷熱榨干了。
為了配合我的節奏,阿布故意放慢了腳步,其他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布,”我喘著粗氣,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疲憊和依賴,“我實在走不動了。”片刻后他竟蹲下身,寬闊的脊背像一座安穩的山丘出現在我面前,“上來。”他以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命令道。我猶豫了一下,伏上去的剎那,他身體似乎微微一僵,隨即穩穩站起。我摟住他的脖頸,臉頰無意蹭過他汗濕的后頸皮膚,一種灼熱感瞬間蔓延開來,他背著我向上攀登,腳步沉穩,卻走得極慢。
一路上走走停停終于登頂。暮色四合,白天的酷熱被山風迅速卷走,竟有些涼意,老夏和胖虎已經早早等在那里了。看我打了個冷顫,阿布脫下他的外套將我裹住,衣服上還殘留著洗衣粉和汗水的味道。我們并肩坐在裸露的、尚有余溫的巖石上,仰望蒼穹徐徐揭開它綴滿鉆石的幕布。此時月光尚未完全亮起,石頭上看不到傳說中的微光,但那份沉重的、凝固的守望感,卻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讓我不禁想到,我們的愛情,會以什么樣的結尾收場?
“看,”正想得出神,阿布抬手指向東南方,聲音在山巔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溫潤,“獵戶座,三顆腰帶星,還是那么亮。”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三顆排列整齊的星辰,像亙古不變的銀釘,釘在深藍色的夜幕上。他側過臉看我,眼睛在星光下熠熠生輝,仿佛在分享一個只有我們才懂的秘密,這熟悉的興奮感,瞬間將我拉回多年前同樣星光閃爍的夏夜。那時,我們三個小小的身影躺在校園的籃球場上,爭搶著辨認星座。最后,鄭重其事地將這三顆星分別命名為“明寶”、“翠翠”和“阿布”。那是我們純真無邪、形影不離的童年盟約,是鐵三角永不分離的象征,那時的星光,似乎也帶著無憂無慮的甜味。
阿布察覺到了我的沉默和驟然低落的情緒,他那指著星星的手緩緩放了下來,默默地、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溫暖的體貼,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溫熱而有力,帶著特有的、令人心安的粗糙感。這份真摯的撫慰,像輕輕撥動了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長久以來壓抑的、對翠翠命運的無奈、對逝去純真歲月的懷念、對眼前這溫暖的懷抱卻又隱約感到不安的復雜情緒……所有積壓的情緒如同泄了閘的洪水,轟然決堤。委屈,無邊無際的委屈,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
那只原本輕拍我肩膀的手,立刻以一種保護性的姿態,緊緊環住了我的后背,另一只手則穩穩地扶住我的頭,讓我的臉更深地埋進他的肩窩,隔絕開山頂微涼的晚風和可能投來的目光。他把我整個兒圈在了他的氣息和體溫里。
“沒事了……沒事了……”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不再是剛才指點星空的興奮,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溫柔,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他拍撫我后背的手掌,節奏緩慢而堅定,帶著一種能穿透悲傷的沉穩力量,他的肩膀微微聳動,承受著我毫無保留的重量和洶涌的淚水。
“哭出來就好了……明寶……哭出來……”他的嘆息融進風里,仿佛早已準備好承接這份重量,承接我所有的脆弱和眼淚,這份無言的的包容,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投向旁邊互相依偎的“三生石”,它沉默地矗立著,如同傳說中凝固的悲情守望。頭頂,屬于翠翠的那顆星,在淚眼朦朧中,似乎也黯淡了幾分。星光,石像,還有阿布肩頭這片被淚水浸透的、滾燙的方寸之地——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南山之巔,見證著命運的無常與情感的重量,而阿布沉穩的心跳聲,可能是這片悲涼底色下唯一真實而有力的支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