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醫(yī)溫和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開出的藥片裝在小小的白色塑料瓶里，搖一搖，發(fā)出空洞的沙沙聲。它們被鄭重其事地放在床頭柜上，旁邊是一杯翠翠剛倒的、緩緩冒著熱氣的水。她拿起藥瓶，仔細看著上面螞蟻般小的說明，眉頭微微蹙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瓶身光滑的塑料殼。

“按時吃，醫(yī)生說了，很快就會好的。”她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把藥瓶放回原處，又用手背試了試杯壁的溫度，“溫的，剛好。”

這半月以來，翠翠就像在我這間小小的宿舍里扎了根。她自己的小家，那個她和“馬猴兒”精心布置、雖然不大卻充滿煙火氣的小窩，似乎被她暫時擱置在了另一個時空。她變著法子給我熬各種湯水，紅棗桂圓、山藥排骨、清淡的蔬菜粥……小小的電燉鍋在宿舍角落持續(xù)地發(fā)出低微的“咕嘟”聲，氤氳的水汽帶著食物的香氣，試圖驅(qū)散空氣中無形的陰霾。她會帶來新買的、色彩鮮亮柔軟的睡衣，替換下我身上那件T恤。傍晚，她半哄半強迫地拉著我去校園里最僻靜的小路散步，路燈將我們依偎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她的手總是緊緊攥著我的，掌心溫?zé)岫稍铮褚桓鶊皂g的藤蔓，試圖將我拉回此岸。

在我面前，她變得小心翼翼，說話前總要飛快地瞥一眼我的臉色，斟酌著字句。那些曾屬于我們共同的記憶——球場、冰城、小雛菊……甚至僅僅是“省城”、“同學(xué)”這類再普通不過的字眼——都像被施了禁咒，從她嘴里徹底消失了。她的話題永遠圍繞著最安全的領(lǐng)域：今天食堂的菜有點咸，樓下花壇里的月季開了幾朵，她新學(xué)會了一道清蒸魚……她的眼神明亮而專注地看著我，帶著一種近乎討好的、竭力營造的輕松，試圖在我眼中捕捉到一絲真正的笑意。偶爾，某個脫口而出的詞或許會無意中觸碰到那根敏感的弦（比如她興奮地說“馬猴兒”這次跑長途給她帶了件外套，顏色“像阿布以前那件”），話音未落，她自己先僵住了，眼神里瞬間掠過一絲懊惱和恐慌，飛快地覷著我的反應(yīng)，然后生硬地岔開話題，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在她面前，我努力扮演著一個“好轉(zhuǎn)”的病人。我咽下她精心熬煮的每一口湯，穿上她買來的柔軟新衣，順從地跟著她在夜色里行走。當她講起那些瑣碎的日常，我會牽動嘴角，努力彎起一個弧度，輕輕點頭，或者用最簡短的“嗯”、“好”來回應(yīng)。我試圖讓眼神看起來平靜、溫順，像一片不起波瀾的湖，我不想辜負她眼底那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期待和憂慮。

然而，這扮演是如此的耗費心神。當宿舍門在她身后輕輕合攏，確認她下樓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盡頭，那層勉力維持的平靜便瞬間蕩起波瀾。巨大的疲憊和更深的孤寂感，如同粘稠的海水，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身體里某個地方，那被藥物暫時壓制、卻從未真正消失的病灶，開始蘇醒、蔓延。疼痛并非來自某個具體的器官，而是從骨頭縫里、從神經(jīng)末梢、從每一寸試圖偽裝正常的皮囊下，尖銳地鉆出來，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緩慢而持續(xù)地刺穿著全身。這疼痛無聲，卻足以讓人蜷縮起來，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打顫。

而比這疼痛更難以忍受的，是聲音。

它總是不期而至。有時是在倒水時，水流沖擊杯底的嘩嘩聲中；有時是在翻動書頁，紙張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有時甚至是在一片純粹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里……那個熟悉到刻骨銘心、又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聲音，會毫無征兆又無比清晰地鉆進耳膜：

“明寶——”

那么近！近得仿佛他就在身后，呼吸就拂在頸側(cè)！我如驚弓之鳥般驟然回頭，目光倉皇地掃視著空無一人的宿舍——只有冰冷的桌椅，整齊的床鋪，窗臺上那盆綠蘿在暮色里靜默。剛才那一聲呼喚，真實得令人頭皮發(fā)麻，余音仿佛還在空氣中震顫，又虛幻得像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惡作劇，嘲笑著我的驚惶。

深夜，意識在藥力的作用下變得混沌模糊，身體沉重地陷在床褥里，感官卻像漂浮在另一個維度。最后一次見他的情景此刻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我努力挺直脊背，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為之的疏離。每一個眼神的交錯，每一句看似理性的對白，都耗費著近乎虛脫的心力。

然而清醒之余我比誰都清楚，于阿布而言，我是什么。

是秤盤兩端反復(fù)掂量的砝碼，是“性價比”權(quán)衡下的選項，是那個可以被暫時擱置、被輕易替代的“比較項”。是“寧寧”出現(xiàn)時，天平另一端那個分量不足的“不夠好”。

而阿布于我而言呢？

從來不是選項，不是砝碼，更不是可以被比較權(quán)衡的。他是早已被一筆一劃、鄭重其事地納入未來的藍圖。是清晨醒來時下意識望向枕畔的期待，是黃昏漫步時無需言語的默契，是柴米油鹽的瑣碎里想要分享的每一個瞬間，是白發(fā)蒼蒼時依然想攜手看夕陽的那個人……他是規(guī)劃好的一生里，那個不可或缺的、如同呼吸般自然存在的核心。他的位置，不是后來添上的，而是最初落筆時，就深深烙印在紙基上的底色。

該怎樣形容思之若狂呢？它洶涌而出，無關(guān)乎體面，無關(guān)乎克制，是那種無處不在的“啃噬感”。它并非來自某個明確的位置，而是像有無數(shù)細小的、無形的生物，在皮膚之下，在肌肉紋理之間，甚至在骨髓深處，不知疲倦地噬咬著。不是撕心裂肺，而是細密、持續(xù)、無孔不入。抓不到源頭，也驅(qū)趕不盡。它們潛伏在每一寸皮肉之下，用微小的口器，一點一點地蠶食著我的平靜，我的力氣。這種啃噬帶來一種深入骨髓的癢痛和難以忍受的焦躁，讓人坐立難安，卻又無處可逃。

清晨，在盥洗室冰涼的鏡子前刷牙，抬頭望去，鏡中映出的臉蒼白依舊，眼下是藥物也無法完全掩蓋的青黑，眼神是渙散的，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干凈的霧氣，嘴角沾著一點白色的牙膏沫。那個鏡中人，眼神空洞，動作遲緩，像一具被無形的絲線勉強操控的木偶。她是誰？是那個在翠翠面前努力微笑、假裝平靜的“明寶”？還是這個被幻聽日夜糾纏、在深夜里與幽靈對話的病人？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翠翠的陪伴，是她能給予的最珍貴的良藥，可這藥的效力，似乎只存在于她在場的短暫片刻。一旦獨處，那滲入骨髓的疼痛和如影隨形的幻聲，便如潮水般反撲，將“好轉(zhuǎn)”的假象沖刷得干干凈凈。我像一只被關(guān)在兩個世界夾縫中的困獸，在翠翠努力營造的“正常”與自身無法擺脫的“病態(tài)”之間，反復(fù)撕扯，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