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白樺樹,不知何時已褪盡了夏日的青潤。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葉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如雨般飄落,紛紛揚揚,鋪陳于地面,層層疊疊,似厚毯也似斑斕的錦被。夕陽透過稀疏的枝干灑落下來,葉子便染上一層琥珀色的暖光。我俯身拾起一枚,枯葉邊緣卷曲,龜裂著溝壑,葉脈細瘦凸起,宛如風干的掌紋。指尖輕輕一捻,它便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瞬間碎成細末,簌簌地自指縫間漏下。此時一股清冽的朽木氣息裹著泥土微腥,乘著涼風撲入鼻息,又沁出幾許微甜——這便是大地悄悄啟動的化育工程吧,要將一秋的豐華慢慢分解、發酵,最終歸于永恒。
剛回到學校,那捧匿名花束又來了,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跑腿小哥因為不能透露客戶信息而略帶歉意地撓頭笑,我微微點頭,嘴角揚起禮貌的弧度,雙手接過,淺杏、淡紫、象牙白的花朵錯落有致,排列得恰到好處,這里沒有濃烈奪目的色彩,只有低飽和度的溫柔交織,沒有過多的裝飾,花莖被同色系的絲質緞帶優雅地束起,打成一個精巧的結。我低頭嗅著花瓣上露水的微涼氣息,馨香里卻浸著一種說不清的苦澀。
這一年多以來我的身影循環出現在教室、圖書館、校報編輯部、市文聯,空氣里浮動著油墨和趕稿的焦躁。偶爾在某個刊物的角落上,瞥見自己的名字,心頭涌出一絲驚喜,倏而又像水面冒出的小氣泡,噗地一聲,也就散了。
眼看臨近十一國慶節,步行街行人如織,街邊的門店也開始裝扮起來了,窗花、氣球、紅旗將氣氛烘托得格外濃烈,我帶著積攢半年的稿費來到老銀樓,櫥窗里躺在紅色絨布上的銀項圈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副項圈由實心銀打造,觸手微涼沉實,邊緣打磨得極其圓潤光滑,中間是對稱的卷草纏枝紋,底部墜著一枚精巧的長命鎖,鎖片不大,做工卻十分考究,四角是傳統的如意云頭狀,邊緣鏨刻著細密的回紋。鎖面中央,更是精雕細琢:一面清晰地刻著“長命百歲”四個篆體小字,另一面則浮雕著“麒麟送子”的祥瑞圖案,旁邊還掛著由繁復考究的銀鏈和鈴鐺編織的瓔珞,整串項圈透著一股吉祥綿長的寓意。此時我的腦海里已經浮現出小月牙兒戴上這串項圈時的樣子了,于是毫不猶豫地將其收入囊中。
假期第二天我就來到翠翠家,幾個月不見,這個小家伙已經從皺巴巴的紅皮小老鼠,到梗著脖子看世界,再到骨碌翻身,如今像尊小彌勒佛似的,能穩穩當當地坐在床上了,攥著自己的小腳丫往嘴里塞。翠翠給月牙兒換了件簇新的紅毛衣,像個喜慶的年畫娃娃。我把項圈小心地套進她嫩藕似的脖頸,冰涼的觸感貼著溫熱的皮膚,小家伙好奇地低頭去抓那晃蕩的鈴鐺,咯咯笑起來,露出粉嫩的牙床。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她胖嘟嘟的手腕上——
那里竟戴著一對異常精巧的小銀鐲!一只鐲身鏨刻著“聰明伶俐”,另一只刻著“平安喜樂”,末端同樣是對稱的卷草纏枝紋,接口處各綴著一串鈴鐺,隨著月牙兒揮手的動作,發出脆響。
“喲,這鐲子……”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月牙兒的手腕。
翠翠正低頭給月牙兒系圍嘴,手指頓了一下,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靜,只有月牙兒咿呀的自語。翠翠抬起頭,眼神有點飄忽,像不敢看我,猶豫了半天:“……是阿布送的,他回來了。”
阿布。
兩個字,輕飄飄落下。像一粒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我以為早已波瀾不驚的深潭。此時心臟猛地抽了一下,眼前翠翠翕動的嘴唇、月牙兒晃動的銀鐲、窗欞透進來的光斑……瞬間覺得恍惚,我強迫自己扯動嘴角,“嗯”了一聲,指尖卻變得冰涼,輕輕碰了碰月牙兒腕上那對銀鐲,真實的觸感順著指尖一路蔓延,陽光照在銀鎖和銀鐲上,折射出同樣清冷的光。它們挨得那么近,瓔珞的穗子甚至拂過鐲子上的小鈴鐺,多像一場沉默的、遲到的遙望與致意,卻又隔著人海,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翠翠發現了我的異常,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透出一股擔憂的神色,我定了定神,手搭在她的手上,示意我沒事。
“你和阿布一起長大,這份感情難能可貴,不要因為我的事跟他刻意疏遠了,作為朋友......他是個不錯的人......”我低聲對翠翠說著,眼睛盯著地面,又像在自言自語。她沒吭聲,沉默良久,我接著說道:“沒錯,起初我是恨他的,恨他對待感情不能從一而終,恨他瞞著我和別的女生曖昧不清,我想不通,于是日想夜想,以致最后精神出了問題......坦白講如今我依然難過,但是不怪他了,我深知感情的事就是沒來由,愛一個人就是難以自控的吧,當一個人荷爾蒙爆發的時候,什么責任擔當,什么青梅竹馬,都可以忽略不計,真愛是讓人義無反顧的,只是作為那個不被堅定認可的人,我很遺憾......”
翠翠手指搓著衣角,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最后頓了頓,試探性地問:“你想見他嗎?他說這么久沒見,想聚聚,又怕你......”
我立刻打斷了翠翠的話:“見面就算了吧,我還沒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雖然嘴上不怪他,但是心里還沒想好怎么去面對。”
翠翠重重點了點頭,說:“我就知道是這樣,所以當他提起的時候我立刻就回絕了他。”過了好一會兒,仿佛聽到她的嘆息,那聲音很低很低,低得像又出現了幻覺:“唉,當初是多么好的一對啊......”
是啊,我和阿布六歲時相識于河邊,十七歲時十指緊扣,卻在十九歲時分道揚鑣。我知道,在浩瀚的時間長河里,我和他注定各自蜿蜒,各自沉默,也許再無交集。盡管他一直在心底某個角落,但是,互不打擾,是我們能留給彼此唯一的體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