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下午，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小鎮上，太陽從低矮的樓房縫隙間落下，曖曖的落在滿地的垃圾和漸漸散去的人們身上，可以看出，今天是個趕鄉集的日子。

從路過的一輛長途客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人，女人穿著一件藏藍色的風衣裙，黑色打底褲和同色短羊皮靴，一頭短發，讓她看起來不但漂亮還顯得干凈利落。她名叫馮雪，從省城來，到楓葉鎮，是因為有人在這里給她介紹了一份庫管的工作。按照長途客車駕駛員指的方向，馮雪很快找到了楓葉鎮客車站，事實上客車站離公路只有三百多米遠。

客車站很簡易，只是一個三岔路口停了幾輛中巴客運車。每輛車前面的擋風玻璃里都放了一塊紙殼寫的站牌。在其中一輛車里馮雪看到了“楓葉——水廠——大橋——木橋河水庫”的牌子，她走到車門前，探頭進去，笑著問，“請問這是到木橋河水庫的車嗎？”

客車里面已經有了七八個乘客，他們都熱情且爭先恐后的回答著。

“是啊，這是去木橋河的車，你是去水庫嗎？”

“這可是最后一班去木橋河的車了，你要坐車就快上來，不然一會兒就沒位置了”

“妹子，快上來，還有幾分鐘就發車了。”

馮雪感受到了來自陌生人的熱情，她沖他們笑笑以示感謝。上了車，馮雪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車窗外是一家電器商行，商行門口有二三十個人正在等車，他們幾乎都是來趕集的村民，或蹲或站，也有一些來的早的，坐在店前的長木凳上，那是好心的商店老板為路過的人們準備的。人們或是相互拉家常或是東張西望。

馮雪拿出手機，習慣性的打開了酷狗音樂，戴上耳機，結果剛聽了兩首歌，車上的乘客就坐滿了。前面一個男乘客沖著窗外大聲喊道“走了，走了，羅老板，人都坐滿了。”很快，兩個中年人從電器商場里走了出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人和一個矮小豐盈的女人，倆人臉上那余興未了的笑容說明他們剛在屋里進行了一場歡愉的暢聊。兩個人都四十多歲的樣子，男人是駕駛員，直接從車前繞過去上了駕駛室，女人是售票員，她探頭進來看了一眼，轉頭向車外喊道“大橋、水廠、張家寨、木橋河水庫的上車了，最后一班車，最后一班車，要回家的上車了。”聲音很是悅耳，又有兩個人快步走過來和售票員一起上了車。

馮雪摘下耳機看向窗外，客車搖晃著緩緩出發了。

售票的女人個頭不高，短頭發，皮膚白晰，五官小巧精致。她上了車，一邊嫻熟的把鼓鼓的腰包打開掏出一疊零錢往車后排走去，一邊對車上的人大聲說，“親愛的老鄉們，準備零錢，買票了，買票了。”因為這是鄉鎮客運車，車上有好些相互熟悉的乘客，他們從上車就開始相互打招呼拉家常。

“今天我差點沒趕到你們的車，上周來趕集，我到車站，你們的車已經走了。”車后座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售票員哈哈一笑，“上星期你沒坐上我們的車？你這話騙誰呢？你還趕我們的車？你當我不知道？不就是因為鎮上老羅茶館那里來了個年輕女人嗎？她把你們這些個糟老頭子的魂都給勾走了，一個個哈喇子流多長。還沒趕上我們車？你是找不到坐車的地方呢還是不知道發車的時間？看我嫂子知道了，不剝了你的皮。”

售票員的話讓車上的乘客哈哈大笑起來。男人不以為然的說，“妹子，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被你嫂子聽到我被她攆出來沒地方住怎么辦？我找你嗎？”

售票員沒有停止賣票，說，“找我？可以呀，我們家正缺一條看門的狗呢，我心情好還可以賞你根骨頭。”她的話讓乘客們笑的聲音更肆意了。售票員已經走到了馮雪面前，因為不知道車費是多少，馮雪就給了她一張面值五十元的紙幣，她找了馮雪四十元。售票員和別人聊天的唾沫星子濺到了馮雪的臉上和手上，馮雪極不舒服的皺了皺眉頭，從包里拿出紙巾擦了擦。

近十分鐘以后，客車就轉入了鄉間泥路，車廂漸漸安靜下來。

坐在馮雪前排的是兩個中年男人，靠車窗的男人胖胖的，頭發半白，而他旁邊的削瘦男人，頭發幾乎全白了。胖男人嘴里叼著自己種的焊煙，隨著他吞吐之間，那股濃烈的煙味向馮雪迎面撲來。馮雪天生鼻炎，幾乎沒有嗅覺，但這濃烈的焊煙味仍然嗆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兩個男人的聊天慢慢的傳到馮雪的耳朵，讓馮雪不得不聽到。

胖男人說“老表，過兩天二舅家那邊娶媳婦，你什么時候去？要不要一起？”

瘦男人回答“可能她去，本來我是要去的，可前面不是下了十來天的雨嗎？把我豬圈的頂給打漏了，眼看這個天放晴了，我準備把它弄一下，那圈里沒有一塊干的，牲口太遭罪了。”

胖男人扭頭看著他的同伴笑笑說“弟媳婦去啊，那我就不方便等了。”

瘦子說“嗯，她和我弟媳一起去。”

“建強他老婆？”胖子問。

瘦子回答“嗯”

胖子不解的說“這個時候我覺得她還是不去吧，村里那些人你也知道，特別是那些沒事的娘們，就愛嚼舌根，聽著都鬧心。”

瘦子沉默了一會兒，說“她想去就去吧，犯了錯誤還不讓別人說嗎？這關，早晚得過。”

胖男人明顯有自己的看法，他說“理是這個理，但是把這段時間過了，大家也不會再說了，這年頭，新聞太多，誰對誰都沒那么重要，誰又會一直在意誰的好壞呢？現在去她會很難堪的，何必為難自己？，真的，我覺得你弟性格太好了，他老婆回來他跟沒事人似的，他老婆可不是出去走親戚，不是我離間他們夫妻感情，換成是我，倆個我都不會放過，自己老婆腿打折了我養她一輩子，至于那該死的石匠，直接滅了他。你看張石匠回來還到村里去參加競選了，竟然還當什么村主任，我是看著都來氣啊，太歁負人了，他怎么好意思？，你說你弟媳也是，怎么這么傻了？上了那個流氓的當，毀了自己的名聲，我這做本家兄弟的是真咽不下這口氣。”

雖然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很明顯，瘦子不愿意在這種場所提及這事，沉默了一會兒的瘦子緩緩的說“然后呢？就不過了嗎？再找一個？你又知道什么樣子？這個年紀，找誰，不是都有些過往嗎？誰的過往又經得起追究呢？只要她回來安心過日子，家還是家就可以了，再說了，那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錯，我弟也有錯，是的，都有錯。”說完瘦子陷入了沉思。

胖子難以理解甚至有些生氣的說“唉，什么事到你們家這里都不是事，也不知道是好還是壞，我看著都著急。”

看到瘦子并不想說話，胖子也沉默了下來。

慢慢的，路程不遠的乘客陸陸續續的開始到站下車。前排的兩個男人下車時，馮雪才大概看到了他們的臉，兩個普普通通的中年莊稼漢。

車內愈加的安靜了。馮雪看向窗外越來越荒涼的風景，遠處山上那一團團的紅，是秋天的楓葉。路邊漂亮的一幢幢農舍由遠而近，再慢慢向后消退。深秋的天氣，下午五點半，天色就有些灰暗了，這時候馮雪的腦子里有了些許的恐懼，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個什么樣的環境，腦子里預想著最壞的結果：一個矮小的活動板房，板房里幾塊磚搭了個架子，架子上放一塊木板，木板上放些餐具，然后同樣的幾塊磚上放上一塊木板或者幾塊木板就是床了，一切都簡陋而骯臟。此時的馮雪才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沖動了，或許自己應該有更好的選擇。現在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如果條件不好，或者工作不合適，或者自己找錯了地方，又或者這本來就是個騙局，那自己怎么辦？沒有住的地方，回鎮上的車也沒有。馮雪在想自己這種無畏的精神是因為傻還是因為自己過于平凡？或者說是自己運氣好，從來沒遇到過壞人，想到這里，馮雪暗自嘲笑，自己本來就不是個好人，有什么好怕的，自己不是很多次都希望能無聲無息的人間蒸發嗎？如果這是一條不歸路，該多好，有時候，能夠體面的離開這個世界，真的是一種奢侈。

從鎮上到木橋河是一條經過固化施工的泥土路，和一條河時遠時近的相伴著，這條河應該是木橋河的下游。近一個小時以后，車上的乘客已經下得差不多了。客車經過一個村子，然后向右駛過一座跨河小橋，便是水泥路了，同時也能看到不遠處有一座陳舊的大壩。繼續行駛二百多米以后，客車停下了。

售票員回頭說，“終點站到了，這就是水庫了，下車了，下車了”。這個時候車上只剩下馮雪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老女人不但長得胖，腳還有些跛，下車很是費勁。

客車很快調頭離開了，老女人也慢慢調頭向村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