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夜是在農歷臘月二十九,這也是這么多年來,張秧過得最為熱鬧的除夕夜。她和樂寧在梅芳婆家,云山縣劉家寨過年。
劉父的六個子女,長女劉秀英,次子劉明,三女劉三秀四女劉四順小女劉小秀,幼子劉勇,除劉明尚未結婚,其余子女都已婚已育。按村里習俗,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回娘家過年的,需等大年初二,帶上女婿和孩子回娘家。但劉家情況著實特殊,兩個兒子一個在監獄服刑,另一個意外身亡,留下一家老弱婦孺,只怕是過年更為凄苦悲涼。恰逢梅芳改建老屋,新居喬遷的日子,選在了年關,劉秀英四姊妹一合計,征詢老人同意后,就決定今年回娘家過年。
除夕這天中午,喬遷宴才散席,梅芳就拿著打包袋子來車庫,將備下多余的酥肉、扣肉、肘子等菜,一袋袋分裝好,拿給家族里的長輩老人。
“這些菜做起來繁瑣,省得你們在家麻煩了,正好帶回去晚上湊個菜?!泵贩颊f道。
“呵呵……我們這是連吃帶拿了……太麻煩主家了……”姑婆嬸子們接著梅芳遞來的袋子,笑呵呵地應道。
傍晚,又下起了雪。土墻根的柴火垛被雪壓得半塌,露出的玉米秸稈在風里嗚嗚響。劉秀英的女兒小巧,抱著孩子在堂屋門檻邊,孩子被艷紅的春聯吸引了目光,稚嫩的指尖輕觸門框上剛貼好的春聯。劉父正踩著梯子往房梁掛紅燈籠,竹梯在泥地上晃了晃,燈籠穗子掃過屋檐下掛著的干辣椒串,紅得刺眼。
“梅芳,幫著遞下漿糊!”劉母的聲音從灶臺那邊飄過來,她正往門框貼門神,手里的尉遲恭畫像沾了灶煙,黑黢黢的臉膛像在瞪人。灶臺墻角放著柏樹枝——那是劉父早上特意從后山砍的,據說除夕夜燒柏枝能驅邪,此刻正堆在灶門口,被火星燎得冒出青灰色的煙。
土灶里的柴火噼啪炸響,混著柏枝的清香漫過整個院子。鐵鍋燉著的臘豬蹄咕嘟冒泡,油星子濺在灶臺上。堂屋正中,鋪上青翠的松針,上邊早擺好了搪瓷大碗,醬色的鹵豬耳堆得冒尖,油炸丸子滿滿的快要溢出來,姐姐們還在不斷地往上添著一道又一道剛做好的菜。
“該請祖宗回家吃年夜飯了!”劉父捧著個紅布包從里屋出來,里面裹著的舊族譜邊角都磨破了。他往香爐里插香時,火星子落在青磚地上,燙出個小黑點。小巧懷里的孩子突然伸手去夠供桌上的蜜餞,她慌忙按住孩子的手,劉母笑著說“要等祖宗先嘗”。
門外突然炸開一串“大地紅”,震得門窗簌簌發抖。男孩們正蹲在地上點“二踢腳”,引線滋滋燒著的火星落在雪地里,燙出一個個小洞。張秧被震得太陽穴突突跳,眼角瞥見墻根的水缸,水面浮著的凍冰被震得裂開細紋,像極了她心口那道沒愈合的疤。
“吃飯,吃飯!”劉父將供桌上的一應貢品、香燭擺放妥當,轉身招呼眾人說道。一大家子人,圍坐在堂屋里,好不熱鬧。
零點的鐘聲從電視機里傳來時,整個村寨都在放煙花。張秧看著土灶灶膛里柏枝的余燼明明滅滅,像她心里那點快燃盡的念想。滿屋的喧鬧還在繼續,有人在唱跑調的《難忘今宵》,有人舉著掃帚要去“打囤”——用草木灰在院子里畫圓圈,據說這樣來年能囤滿糧食,年長者結伴在燒“包袱”——用黃紙包著的紙錢捆成小捆,火苗舔著紙角往上竄,映得幾個磕頭的人影在雪地上晃。
“給老祖們多送點錢……”
“給爹媽多送點錢……”
“劉勇,你也多拿點錢,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張秧聽見梅芳嘶啞低沉的聲音,不由得心中酸澀。是不是,思念這種東西,每逢節日加倍洶涌?節日就像放大鏡,把平日里藏在柴米油鹽里的思念都照得清清楚楚。那些他用過的物件、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在鑼鼓聲、鞭炮聲、歡笑聲里愈發清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蕩開,直到整個心湖都被那思念填滿,再也容不下別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