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王府的氣氛,自那場堆雪人風波之后,便陷入了一種微妙而壓抑的狀態,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陰霾所籠罩,似乎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融洽。
在飲食起居方面,木安一家三口與木王府的大家族已然分開。他們在自己那略顯清冷的小廳里用餐,而另一邊,木王爺等人則在寬敞明亮的正廳熱鬧地進食。
那正廳里燈火輝煌,歡聲笑語不時傳來,與這邊冷冷清清的小廳形成了鮮明而刺目的對比。
姬窈已經兩歲多了,這個小小的人兒,竟能自己搖搖晃晃地串門了。她或許能朦朧地感受到,自家房中的伙食不如爺爺奶奶那屋豐盛,而且那里人多熱鬧,充滿了吸引力。
轉眼到了除夕,空氣中彌漫著喜慶的氣息,吃飯時,姬窈像往常一樣,邁著她日漸穩當的小步子,溜達著向爺爺、奶奶的院子挪去。
木王爺看到這個小孫女,眼中立刻滿是慈愛,那神情仿佛看到了當年的嫻郡主。“來,窈窈,吃魚。”他小心翼翼地在鱸魚的腹部夾起一大塊肉,仔仔細細地挑去魚刺,然后溫柔地喂到姬窈嘴里。看著姬窈吧咂著嘴的可愛模樣,木王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輕輕捏了捏姬窈的小臉蛋,說道:“窈窈,快長大。長得亭亭玉立的,像你姑姑一樣。”
嫻郡主自覺姬窈和她最親,吃飯后就給姬窈講故事。
“我們木王府的窯洞的頂部,有個密道,我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一片大海的底部。那里有水草變成的丫鬟,有魚變成的公主,還有一個不知道什么變成的國王。他見到我,發現整個海底王國,沒有一個人比得上我漂亮,就封我為皇后。我就和皇上一起,把整個海洋世界里的國家全部統一了。在那里過著幸福的生活,不再回來了。”
窈窈最怕姑姑去那個海底王國,這樣就沒人給她講故事了,于是趕緊一口一口喝著湯,嘴里喊著:“姑姑,不去。窈窈,乖。”
這讓木嫻倍感自豪。
講完故事,她常拉著窈窈的手,故意走到衛清莞面前,得意地說:“大嫂,瞧,窈窈雖然是你生的,還是和我親呢。”
衛清莞心中雖氣憤,可也只能默默忍耐,畢竟在這王府之中,她和木安的處境已然艱難,她不想因為這些小事再引發更多的矛盾。
然而,世間之事,本就無常。
大年初一,本應是一片喜慶祥和的氛圍,家家戶戶都在慶祝新的一年。街頭巷尾張燈結彩,人們的臉上洋溢著對新年的期待。可在衛清莞這里,卻是命運的又一次無情打擊。她正在精心準備過了大年初二回母家帶的糕點、錦緞時,突然接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衛國公過世了。
這一切來得如此突然,除夕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早上,竟怎么也叫不醒了。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打破了衛清莞心中對新年的一絲期待,也讓她的世界瞬間陷入了黑暗。
父親在世時,母家的兄長和嫂子們相處還算和諧。可沒想到,父親還沒出殯,大嫂便率先提及要在府內進行小型的家產分割。等衛清莞和木安趕到時,府中一片死寂,三個嫂子互相不說話,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尤其是二兄長,臉拉得老長,仿佛寫滿了不滿和憤怒。大嫂說他正妻已經去世,又未再娶,還屬于一個人,按照人口比例,算來算去,足足少分了一百田產。他看到衛清莞第一句話就是:“以后回母家,你們三姐妹都找大兄或者三兄招待,別來找我。”
衛清莞的大姐遠嫁在陜州,未能趕回來。她找二姐說話,二姐仗著嫁的是當朝皇后的弟弟,自覺高人一等,直接回二兄說:“你當我們喜歡來呢。”言下之意,她根本不想來。
這個春節,就在衛國公的喪事中度過了。衛清莞的母親,自從衛國公去世,便病來如山倒。頭疼好了,胃又痛,胃痛好了,兩腿又軟。一度躺在床上,需要婢女們晝夜侍候。三個兄長已然失和,嫂子們之間更是互不搭腔。母家的宅院和田地,已被分割。只有母親自己,住在正堂的那間屋子,那是國公在世時居住的地方。而就在這間房子周圍,似乎也有七八只眼睛緊緊盯著,只等她下世,把屬于她的那份也瓜分了去。衛清莞看著這一切,心中滿是無奈和悲涼,她知道,母家,那個曾經溫暖的港灣,如今也已回不去了。她感覺自己仿佛是一艘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的孤舟,無依無靠。
端午過后,有一天早上,木王爺的心情好,他走到世子房門口:“窈窈,爺爺給你做了個小推車。”窈窈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見那小推車是木制的,方方的座椅,前面有個小格擋,格擋上面,有個長方形的小木板,里面還有個孔,可以放個小碗、小碟子。后面是扶手,扶手上還雕刻著兩只鳥,爺爺說:“一個是龍,一個是鳳。”
這時,衛清莞走出來說:“父王,這個夏天雨多,窯內潮濕。里面有幾樣當年我母家陪嫁的家具,可否安排放到其它屋子?”
木王爺爽快地說:“可以。嫻兒那個院落,房間也有八間。她一個女兒家,將來也要出嫁的。也就用不著了。我給她說,讓她給你們騰出個屋子,好放那些家具。我知道,當初你母家陪嫁的,都是上好的木料。”
衛清莞感激地說:“謝謝父王。”
木王爺和藹地說:“一家人,應該的。”
然而,用過午飯之后,木王爺卻差人叫木安和衛清莞過去,一進門便說:“早上說的那個事,不行。”
衛清莞因從小備受嬌寵,頓時不悅,說:“父王不是答應了,怎么出爾反爾呢?”
木王爺頓時惱怒,“什么叫出爾反爾?不是你先提出的要求嗎?”
衛清莞倔強地說:“您早上不是答應了嗎?”
木王爺嚴肅地說:“早上是早上,下午是下午,此一時,彼一時。這個事,不妥。”
衛清莞心中涌起一股無名火,因為她已經讓丫鬟青鳥叫了兩個仆人把那三個高低柜子,暫且移到院子里了。那三個柜子,在院子里如同三足鼎立。
“那,父王。請告訴兒媳,那柜子,應該放到哪里去?總不能晚上露著天放吧。”
木王爺也更加不高興了:“你愛放哪兒放哪兒去。我給你們分有院落,不夠自己想辦法。”
衛清莞才智確實比不上容貌,她能想到的,就是讓木王爺幫助安排一個地方。實際上,木王府只有世子院子地方緊張,因為連著木王爺的宅院,名義上,世子將來要繼承木王爺這個宅院的,所以,世子院落,只有一孔窯洞,一個前廳,前廳兩邊兩個耳房,丫鬟和仆人居住。而兩個公子和嫻郡主,都有自己的院落,分別有前廳,有東西廂房,還有大廳和窯洞。木王爺早上的安排,讓木清莞很滿意,因為她知道,嫻郡主的院子,大部分房間的確都空著,再加上,她將來是要出嫁的,那個院落,放些家具總是沒什么問題的,沒想到木王爺早上說得好好的,下午就改了口,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中午吃午飯的時候,一家人飯桌上討論,又給駁回去了。
衛清莞想起,中午吃飯時,大概聽見房里的爭吵,只聽到木王爺吼道:“我,我吐出去的唾沫,能再,再給舔回來?”
當時木清莞沒有往這個事情上想,現在想來,應當是木王爺面對了嫻郡主和木王妃的反駁。
這個時候,衛清莞才注意到,木王妃一直在大廳左側的椅子上坐著,她的表情很平靜,像不關她的事情一樣。衛清莞看到她這個表情,滿腔的怒火更盛了。這個婆婆,表面上不吭聲,其實什么事都是她在背后攛掇。
她頓時冷冷地說:“木王府落魄了是吧?連間放家具的房間都沒有了吧?”
木王爺聽到此言,他本就急性,因為中午飯桌上,木王妃和他講,和媳婦相處,什么不能慣著,她說什么你同意什么,她會不知道自己是誰的。
嫻郡主也說:“現在占我的屋子呢,將來還把你們趕出王府,露宿街頭呢!你們是沒看到我長嫂那貪婪的樣子?”
面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無言以對。
此時,壓在心里的怒火一觸即發。他吼道:“木王府就是落魄了。在我手里落魄了。咋了?”
木安趕緊上前,輕輕撫摸著父親的背部,從上往下,理順著:“父親,莫生氣。”這五個字還好,本來木王爺心里也有些愧疚,可是木安天性實在,看著自己的妻子,想著也得為她辯護一下,就說:“清莞,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
“沒說什么,連木王府落魄的話都說出來了,還沒說什么!”木王爺望著眼前的大兒子,他從小到大那么孝順,卻如此為了庇護自己的妻子,與自己頂撞。
“木安,你給我聽著。我限你三天之內,給我搬出木王府。”木王爺吼道。
衛清莞看了一眼旁邊的王妃,她也正好看了她一眼,然后,她把臉扭到一邊。衛清莞知道了,他們一家人,在木王府已經沒有立足之地。她骨子里的高傲也被激發出來,她上前拉出木安,說:“我們走!”
當衛清莞拉著木安回身的時候,她挺著胸、昂著頭,她以為后面會有聲音,她甚至還感到,身邊的木安一步三回頭,但后面,沒有似乎應該阻攔的聲音。那一刻,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仿佛在訴說著他們的無奈與決絕。
也就是那天下午,他們一家三口人,在事先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把手里僅有的銀子,租了五輛馬車,拉走了院中的幾個柜子。
衛清莞本來是想去國公府的,但半道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那天的大雨來得太猛,路面上迅速有了積水。他們看到了一個叫猴山的山坡,上面有兩孔石頭窯洞,他們順著路走了上去。
那座山,不知是叫猴山,還是侯山,反正這么叫著。山上由紅石和黃土構成,山并不高,一眼能看到山頂。傳說,當年孫悟空曾經派一群猴子猴孫來這兒繁衍,春秋戰國時期,曾經有滿山的猴子,現在,一只也看不到了。也有說,秦朝末年,一個姓侯的貴族,不喜歡官場的勾著一個大土炕。衛清莞就把被褥鋪在那個大炕上,木安和衛清莞就開始打掃這個石窯洞。窈窈年齡小,看著這個地方,只要有父母在,她也沒有什么太多的感覺。倒是木安,他不時用袖子擦去眼角的,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東西。
木安,這個原來木王府的世子,從小到大,一直受到很多關注和愛護。因為他不僅是木王府里最大的孩子,從金帝的后宮,到水王府、火王府、土王府,他也是最大的孩子。可以說,他自小被關注著,也被呵護著。木王爺雖然看似嚴苛了點,但他心里也是極愛這個孩子的。木王妃不管是去母家的兄弟姐妹家,還是到各個王府走動,都要帶上他。可是說木安,從小就被周圍人貼上了溫良、敦厚、恭儉的圣人標簽,可是自從成親后,一切都變了。盡管他也有心理準備,自己有了家,和以前的身份不一樣了。以前他只是木王府的世子,是父母的好兒子,是弟弟妹妹們的榜樣,而現在,他又是一個女子的夫君,是一雙兒女的父親。可他的腦海中,最多浮現出的,還是太多小時候父親帶他騎馬,母親帶他去遙遠的湖州探望大姨,他帶著兩個弟弟和妹妹一起讀書的情景。
而如今睜開眼,破窯寒石,冷冷清清,看到衛清莞陪嫁的柜子立在這熏黑的、斑駁的石窯里,聽到外面,風吼得更厲害,雨下得更猛烈。突然間,他聽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在一點點裂開,咔嚓、咔嚓、咔嚓……他猛地坐起來,大聲吼道: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就一下躺在床上,再也不想睜開眼睛。直到衛清莞熬了山雞蘑菇湯,他才握住衛清莞的手說:“清莞,讓你受苦了。如果,我,我不行了。你帶著,帶著窈窈,回去找木平,木平會安排她們的。”
衛清莞堅定地說:“胡說什么。你傷心,我明白。你且在床上躺一些時日,慢慢會好的。人活著,要靠自己。”
木安又睜開了眼睛,他驚愕,這個美艷的女子,當年只知道,她是整個京都出了名的五大美人之一,沒想到,在她美麗的外表下,竟然有一顆連他這個男兒都自嘆不如的堅韌之心。
此刻,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曙光,那是衛清莞帶給他的希望和力量。
晚上,在那個大炕上,窈窈躺在兩個人中間。大炕下面是土,土很不平,姬窈翻來覆去睡不著,就讓衛清莞給她講故事。
衛清莞就給她講:“從前有個大富翁,他有三個女兒。他覺得三個女兒都很幸福,而且是享他的福。他就問大女兒:‘大妮兒,你享誰的福?’大妮兒說:‘我享爹爹的福。’他滿意地笑了笑。他又問:‘二妮兒,你享誰的福?’二妮兒也很乖巧,說:‘我享爹爹的福。’他也很滿意。輪到老三了,這是他最喜愛的女兒,他滿面笑容地問:‘三妮兒哦,你享誰的福?’誰知,三妮兒回答道:‘一人一福。’”大富翁聽了很不滿意。
“有一天,門前來了個叫花子。大富翁對三妮兒說:‘一人一福?你嫁給這個叫花子……’”
講著講著,姬窈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