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山半山腰的這戶人家,元宵節過得極為平淡,仿若尋常日子的復刻。家中困窘,湯圓這般好物,自是想都不敢想。
那日清晨,雪紛紛揚揚灑落,不大不小,卻讓寒意更甚。
一位不速之客,突兀地佇立在這兩孔石窯洞前。此人身材魁梧,面容冷峻,雙眸中交織著焦慮與威嚴,仿若一座巍峨不可侵犯的山峰,氣場強大得令人心生敬畏。身旁跟隨著一名男仆,男仆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盒湯圓,精致的盒身與周遭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
姬窈與小姬發正在門口老槐樹下興致勃勃地堆雪人。
小姬發小手凍得通紅,宛如熟透的櫻桃,卻依舊努力地捧起雪,遞向姬窈。姬窈輕輕接過,溫柔地放置于雪堆之上。雪人尚未成型,小姬發眼眸突然一亮,如靈動的小鹿般撒腿跑開,須臾便手持一顆黑色木炭歸來,高高舉起,清脆的童聲歡快地喊道:
“姐姐,眼睛。”
姬窈嘴角上揚,漾起一抹甜美的笑意,將木炭仔細安放在雪人之上。
那不速之客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兩個孩子身上,眼眶瞬間泛紅,仿若被風沙迷了眼,忙不迭抬手擦拭,心中仿若被萬千細密的針狠狠刺入,痛意蔓延。憶起往昔自己的魯莽行事,致使小孫女深陷苦境,如今目睹孩子這般清苦的生活,愧疚與心疼如洶涌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父——王。”木安自窯洞中緩緩走出,抬眼瞧見眼前之人,雙唇便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良久,才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木王爺嘴唇略顯干澀,輕咳一聲,低聲應道:“安兒。”
剎那間,空氣仿若凝結成冰,靜謐得令人窒息,眾人皆陷入沉默。
此時,衛清莞自窯洞內款步而出。她身著一件陳舊的圍裙,塵埃遍布,往昔那高貴雍容的氣質仿若被歲月的風沙無情掩埋,恰似一顆蒙塵的明珠,隱匿了昔日的璀璨光芒。
木王爺凝視著兒子與兒媳,心中悔意如滔滔江水,奔騰不息,幾欲將自己吞噬。
身旁的王斧輕聲說道:“王爺,這湯圓是帶給世子和世子妃的。”
衛清莞僅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盒湯圓,仿若那只是路邊一顆無足輕重的石子,神色未起絲毫波瀾,手也未曾挪動分毫。
小姬發在后方瞧見,眼睛閃爍著好奇與渴望的光芒,奶聲奶氣地叫嚷:“湯,湯,湯圓圓。”
姬窈聞聲望向弟弟,趕忙伸手拉住,輕聲告誡:“弟弟,不可隨意食用陌生人的東西哦。”
僅僅這簡短的一句話,卻似一把銳利的劍,直直刺入木王爺的心底,令他眼眶中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潸然而下。
木王爺緩緩蹲下身子,語調輕柔得如同春日的微風:“窈窈啊,爺爺并非陌生人呀。”
然姬窈依舊滿心警惕,緊緊拽著弟弟,藏身于小雪人之后,僅露出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窺視著木王爺。
木王爺無奈地直起身軀,說道:“爺爺此次前來,是帶窈窈入學的。爺爺已與皇帝陛下商議妥當,窈窈年滿六歲,正可前往金學院修習學業。”
一聽到上學,姬窈可開心了,連小姬發也跳起來,“姐姐,姐姐可以上學了。”
衛清莞沒有說話,只是默許。
金學院坐落于皇宮之中。皇宮廣袤無垠,分為內圍與外圍。內圍的天下殿乃是金帝與群臣共商國是的神圣之地,后宮則是皇帝與妃嬪的起居之所。
外圍東邊的金學院氣勢恢宏,遠遠眺望,那建筑宛如一頭威風凜凜的巨獸靜臥,由此可見金帝對皇室子孫教育的重視程度。只是,金學院有一小小瑕疵,執教的先生們多為年逾古稀之人。其中有兩位老先生,昔日曾擔任金帝的恩師。金學院的先生們,大抵皆是直至身體孱弱不堪,難以自理,才會向學院呈請休憩。只要尚有余力自理生活,哪怕身軀顫顫巍巍,亦愿堅守于學院授業解惑。究其緣由,朝廷所予的俸祿頗為豐厚,但凡身體尚可支撐,誰會舍棄這既能育人又能獲利的美差?
姬窈踏入金學院的首日,便發覺教授他們的袁敏先生聽力欠佳。姬窈在其身旁誦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袁先生眉頭緊皺,連連搖頭糾正:“是窈窕淑女,并非嬌俏淑女。你這小娃娃,自己名字里便有‘窈窕’二字,怎會背錯?”袁先生雖耳背,然記憶力卻驚人。他仍清晰記得這位小郡主,當初是木王爺牽著她的小手,親自前來拜會自己。彼時他便暗自思忖,木王府為小姑娘所取之名,似欠缺皇家的大氣磅礴,不過僅于心中琢磨,并未宣之于口,只是默默銘記于心。今日這小姑娘亦不知是慌亂失神,還是真未牢記,接連誦讀三遍皆是“嬌俏”。袁先生氣得胡須倒豎,憤然一揮衣袖,說道:“午膳你便無需用了。”周遭的皇子、公主、郡主、世子們聞聽此言,頓時哄堂大笑。
尤其是火王府的火鴻雁,笑得前俯后仰,兩顆門牙脫落,咧嘴而笑時,仿若一位年邁的老嫗。姬窈初見火鴻雁便心生不喜,此刻更是厭惡至極。火鴻雁正值換牙之際,誦讀之時竟念成:“關關蛐蛐,在河自走。”不知袁先生是真未聽清,抑或是另有緣由,竟還豎起大大拇指,夸贊道:“好,流利。”火鴻雁聽聞,得意非凡,齜牙咧嘴地朝著姬窈示威,那眼神仿若在高聲宣告:“瞧,我比你強上許多。”她倆座位皆在第二排左側,相距咫尺,一個遭受斥責,一個備受褒揚,對比鮮明,姬窈心中仿若吞了一顆苦澀的藥丸,難受至極。
至午膳時分,同學們仿若歡快的雀兒,嘰嘰喳喳地朝著金學院的膳食房飛奔而去,獨留姬窈一人孤坐在空曠的學堂之中。她的腹中早已咕咕作響,仿若沉悶的雷聲在空蕩的教室里回蕩。姬窈感覺自己的腹部仿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張開血盆大口,似要將自己徹底吞噬。金學院的庖廚皆出自御膳房,廚藝精湛絕倫。飯菜的馥郁香氣自膳食房悠悠飄散而來,絲絲縷縷直往姬窈鼻端鉆去。其中有她最為鐘愛的牛肉羹的香氣,那香味仿若一只調皮的小手,輕輕撓著她的鼻尖,她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
此時,火鴻雁自膳食房折返而來,手中握著一根尚未啃凈的雞腿。她大搖大擺地行至姬窈面前,故意放慢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啃食著雞腿,且不時乜斜著眼睛看向姬窈,眼神中滿是挑釁與得意。待將雞腿啃食得一干二凈,還不忘肆意抹了抹嘴角,怪聲怪氣道:“并非不給你吃哦,是袁先生不許你吃。”火鴻雁將“吃”字發音成“刺”字,那尖銳的聲音仿若指甲狠狠刮擦黑板,令姬窈心中直發毛。姬窈又咽下一口唾沫,小手緊緊攥成拳頭,心中暗自思忖:“火鴻雁,你休要張狂,今日不過是我時運不濟,我定然不會長久受你這般欺辱,待我尋得良機,定要讓你知曉我的厲害。”
周圍的同學反應各異。有些同學見火鴻雁如此對待姬窈,雖覺她此舉過分,然忌憚其身份,不敢多言,僅偷偷用余光瞥向姬窈,面容之上滿是同情之色;亦有些同學認為是姬窈自身犯錯在先,便佯裝未見,自顧自地用餐,對這邊的糾葛仿若置身事外。
午后是體能訓練,入學首日的下午安排的是蹲馬步。姬窈雖午間未曾進食,饑餓感如影隨形,然她畢竟在山上摸爬滾打三年,她穩穩地蹲下身去。這馬步蹲得仿若生根一般,紋絲不動,周遭之人見了,皆不禁暗暗欽佩。
而火鴻雁則左右搖擺,她恨得牙癢癢。
曾經的禁軍統領,如今退居金學院做體能訓練先生的王運,毫不吝嗇地對姬窈送上夸贊之詞。周圍同窗那一雙雙滿是艷羨的目光,如同明亮的星星,紛紛朝姬窈匯聚而來。
可這一切,在火鴻雁眼中,卻似一把火點燃了她心中嫉妒的柴堆,那嫉妒之火“噌”地一下就熊熊燃燒起來。火鴻雁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獸,眼睛死死地瞪著姬窈,在她心里,姬窈不過是被木王府逐出的“野孩子”,哪有資格和自己這個火王府的正牌郡主相提并論?她目光中的不甘與憤懣幾乎要化作實質,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就好像在咬著她對姬窈滿心的嫉妒。一股火辣辣的感覺在她心頭亂竄,燒得她內心灼痛難忍,仿佛有千萬只小蟲子在啃噬一般。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質問自己:“憑什么?憑什么姬窈能把馬步蹲得那般好?我才蹲一會兒,雙腿就像被無數根細針猛扎,又麻又酸。”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恰似暴風雨中的海面,洶涌澎湃,仿佛有一頭困獸正在她心中左沖右突,急于沖破牢籠。她滿心滿腦都是要發泄、要搞破壞的瘋狂念頭,發誓一定要讓姬窈在自己面前敗下陣來,就像一只高傲的孔雀要把低賤的麻雀踩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