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世間光陰稍縱,如天上一瞬地下一年,快不過云端寂寥,慢不過圍山滌蕩。細活下來,竟也是日月如梭。
曾與地藏王六世因緣的靈玉,曾飛升為神的寶陀天女,曾下落地獄引渡苦難的紫玉使者,都抵不過歲不與我,輪回不爽的報應,便在那凝思放空的時機重重將她砸向人間,縱是千般悔恨,萬般不愿,如今在這五濁之地也十年有余了。
諦聽乃地藏王佛菩薩經案下的通靈神獸,可坐地聽八萬,臥耳聽三千。它與無常白道:“我為紫薇娘娘探聽靈鳥入世的消息,卻不想探到了紫玉的近況。”
白無常握著書卷,眼不離手,“我全當你是故意的,犀牛賀州與南蟾部洲以四面圍繞須彌山,你是怎地通了全竅探到的?”
諦聽搔了搔頭,“就你是個大明白!”
“你還別不服,我真真就是明眼、明心、全竅暢通。你可知紫玉早晚不入輪回,為何偏是今時?”
“時機到了,自然入那輪回。”
“你慣會放那臭氣,還時機……是咱這里的詞兒嗎?‘時’路也。咱們得法身的,講因果不講時機。”
“你明白你就講,不明白就不講,你不講又一頓嘮叨,我就不愛聽你說那混話。”
“害,那我就給你說說。原是如來坐下的弟子‘優婆離’在幾千年之前于‘如來法會’上看到寶陀天女一時失神,不想寶陀也是如此。法會之后二者生出情愫,對視間完成了互通。后來又有一兩次巧遇,皆在對視間完成神交,致使‘優婆離’生出情欲心,破了戒規。如今優婆離呈愿下界,那寶陀天女的轉世靈紫玉,亦要償還情緣,了卻因果。”
“原來如此,明了、明了。”諦聽聽完,搖身換為紫金朝服便要趕奔紫薇恒辦事,臨走輕聲一嘆,“舊報未還,新災將至。”
“你有小道消息?”
“我贈你一號。”
“請講。”
“白大打聽。”
“胡鬧!”待諦聽離,白無常若有所思,舉目眺望東方鐵圍,黑邃,無日月光。待三兩分逝,便自然不見。
煩暑六月,玄武湖碧波連天,四五個打扮鮮翠的侍女簇擁著一位約莫十四、五歲的明艷少女在湖岸邊閑閑散步。
不遠處行來一明眸皓齒的玉面小僧,東觀西望的尋著什麼。
柳風輕來,一方故世之息拂面而過,嗅不出味道,觸不清原由。少女憑感覺回了頭,就見眼前一位二八年少的僧人對面而立。少女看了好奇,歪著頭,放下團扇,輕悄悄的上前詢問,“小和尚你怎么了?”
“施主。”和尚一禮,“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這啊,是玄武湖啊。”
“玄武湖。”僧人蹙眉自語,“鬼使神差!鬼使神差!我是如何走這么遠的?”
少年話音細微,少女隱約聞聲,自顧問了閑話,“什麼神鬼差你?你從哪來的?要往哪去呀?”
小和尚自顧思索,未聽見少女提問,也未感謝便轉頭離去,只是走了三兩步又回頭詢問:“請問渡安寺怎麼走?”
少女見他如此無禮,心有不快,加之自己也初聞渡安寺,不知如何指路,只想先論高低,便使了意氣提聲道,“你這個和尚為什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僧人尚在沉思,被質問后,抬眸間似是看透富家跋扈般輕蔑一瞥,“施主提問了麼?”
少女杏眼圓睜,嚷道:“我好心要幫你,你卻用話語來噎我,真是好心沒好報!”
見少女使氣,小和尚也不讓半分:“我倒是疑惑,誰怎么氣著您了?您話沒說明白,再說一遍不就行了?何必發脾氣?”
“我怎么沒說明白了,是你沒聽見!”
“您也知我沒聽見,那再說一遍又何妨?做這嚇人之態唬誰呢?”
“你!”少女一時說不出話來,指著他狠了好久,“你,你出家之人,不識好歹!枉我這千金小姐還大發善心想要幫你。”
“憑你什么千金小姐老虎發威,我還是萬金和尚,自然不求著你幫忙!”
氣氛一時緊張起來,這邊瞪眼發威,那邊不甘示弱,對持了一會兒,少女大喝一聲,忽然沖上去將小和尚一腳踹到在地。
小和尚吃痛滾在地上,場面一下子亂起來,一群侍女媽媽連忙上前阻攔,好不熱鬧。
“姑娘!”
“姑娘您對小僧師傅無禮了。”
“姑娘家的切不可這般輕佻莽撞,若叫夫人知道,又要如何罰您了。”
“師傅見諒,我家姑娘年紀尚小,您又何必與她爭執……”
少女見眾人不敢對僧人不敬,便一跺腳,甩袖離去,眾婢女婆子只得誠惶誠恐尾隨其后。
少女走后,小和尚揉揉吃痛的腰間,邊尋路邊嘟囔:“真是莫名其妙的挨打,仗著自己是女子就亂發脾氣啊,連師父都沒有這樣說過我…”
回到家中的少女越想越氣,看著屋中俗物皆是心煩,嫌棄茶具的砂嘴高翹,又看著紅色的桌布心煩,索性發泄似的一把推翻了桌上那些擺設。
門外的丫頭媽媽們怯聲聲地勸著,卻也不起作用,無奈下只好通報了王妃。王妃聞訊趕來,佇在門口,輕扣兩下:“是誰惹我們寶貝閨女啦?”
如意雕花的沉香門淺開一縫,少女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撇著嘴,撒嬌地往婦人懷里撲:“娘親…”
“哎呦呦,瞧給我們閨女委屈的。”王妃睨著綴滿珠翠的小腦袋在懷中蹭來蹭去不禁好笑,擁她進屋坐下才細問:“何事?可與娘親說說?”
少女心中煩悶稍好些,小聲道,“今兒我在湖邊看到一個小和尚東張西望好似迷了路,就想上前去幫幫他,我問他問題他不回答也罷,居然和我吵嘴,還和我瞪眼呢!氣死我了!虧得本小姐氣度大,否則定不饒他!”
王妃搖搖頭,笑眉彎目的抱過女兒勸慰:“乖女兒你是大家閨秀,要言行有禮,舉止有度。縱然那和尚再有過失,你也不該上去與人爭執,還上腳動粗……”
“可是他口出狂言,偏要說自己是那萬金和尚!”
“你這千金小姐當得,他萬金和尚就當不得?莫要錯處都怪在一個人身上,你該大度些才是,走,隨娘親去用膳,晚上娘親帶你去湖邊扔沙包好不好?”
”
少女一聽扔沙包立馬來了興致,“娘親可是說,一起去?”
“恩。”王妃含笑拉起少女,“一起去。”
“太好了!”少女瞬時把不快拋出腦后。
晚膳過后天將暗,王妃牽著女兒,一行人來到玄武湖畔的小亭內準備做沙包。打眼一瞧,居然見到午后爭執的小和尚,當真是冤家路窄,再度相逢。
此刻,疲憊不堪的和尚正靠在亭下望湖發呆,頗有一副絕望神情。
少女一見他火氣便不打一處竄,趕忙跑去胡亂嚷道:“喂!我說那個誰!誰讓你未經允許就來這的?”
精疲力盡的小和尚見來人是冤家,忙站起身不甘示弱的回嘴:“許你來就不許我來?”
少女猛地拉過小和尚的手臂,指著梁子上的牌匾得意道:“你沒有看到牌匾上的大字嗎?靈羅亭!靈羅!我的名字哎!這處亭子可是我的!”
小和尚見纖纖魔爪伸向自己,還鉗住了胳膊,哪里有心再多辯解?慌張間一把推開少女的胳膊,連連后退:“男女授受不親,你可還有廉恥之心!”
饒是小和尚用力過猛,或是靈羅身量弱小,竟失去重心,哎呦的應聲摔倒,髻上的紫玉篦子‘叮’的一響,碎在了壽石臺階上,周圍的侍女哪料到這種事故?一股腦簇擁過去,連托帶抱的扶起了她。
靈羅怒氣沖天,指著小和尚大喊:“來人啊!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給我綁了!”
周身雖沒有官兵護衛,可三兩家丁確是有的。旁的不說,竟有人敢推搡郡主,嚇得那些丫鬟婆子心驚肉跳。幾個家丁見小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得了命令,也不顧一旁還有王妃,蜂擁而上,轉眼就將驚慌失措的小和尚按倒在地。
本不想插手的王妃一見這架勢,忙喝住眾人,攔下女兒,扶起了僧人。
小和尚還未從驚悸中脫身,見這位夫人慈眉面善,心生好感,雙手合璧,敬施一禮。
王妃也雙手微合回禮,隨后問清了小和尚的由來。
他名桑嘉,原是方丈首徒,今日隨方丈講經,中途迷了路,本想尋回寺廟,卻鬼打墻似的在玄武湖畔繞了七八圈,這才絕望不已。
小和尚話語剛落,就見靈羅從王妃身空里鉆出來取笑:“哦,你是渡安寺的小和尚啊。我說你怎么問我渡安寺怎麼走,原是走丟了啊哈哈哈!”
原本小和尚也是個血性、自尊皆不差的男兒,實在忍受不住靈羅的嘲笑,不禁氣急:“女施主請有點禮貌可以嗎?為何一而再三的嘲笑不止!”
靈羅生吞訓斥,變臉似的擺出一副兇狠架式:“我就嘲笑你怎樣?說我沒禮貌,我可是堂堂郡主,你不向我行禮反而和我頂嘴,你知錯么?”
小和尚被氣的納不連吸,只瞪著她卻說不出話來,俊秀面龐漲得通紅,委屈的淚水倔強的在眼眶里打轉,不肯落下。
王妃忍了半刻靈羅的放縱跋扈,已是不可再忍,黑了臉色悶聲斥責:“休要無禮,快給小師傅道歉。”
靈羅一愣,詫異的看著王妃,王妃十分不悅的命令:“道歉!”
“娘親!”
“還不知錯!”見王妃怒,僵持不下的靈羅,即委屈又生氣,大哼一聲,跺著腳跑了。
王妃無奈,到小和尚身旁放輕語氣:“今日是小女無禮了,小師傅勿怪。渡安寺離這里還有幾里地,天色擦黑,城中宵禁,您不如隨我回府歇息一晚,明一早我叫馬車送小師傅回去吧。”
小和尚尤是想走,可在這湖畔鬼打墻的繞了七八圈,又見夜色已晚,又累又餓,別無他法,只得謝過王妃隨她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