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安寺的晨鐘如同叩心的暮鼓,悠揚地穿越晨霧,飄蕩在山林之間。靈羅在床上翻了個身,腦海里還在盤旋著日前與桑嘉相見時的情景。日光初露,透過窗欞灑下一抹清輝,她忽然起身,對著銅鏡理了理鬢發,眉梢間滿是藏不住的雀躍。
她剛回府不到兩日,已按捺不住心中思念,又借著“進香”的名義跑到渡安寺來。這一次,帶的人少,她也熟悉了“地形”,未循正門而入,而是繞到寺院后門。后門外是一片‘尚在閑置’的林子,修行結束后,才有僧人來此種菜。靈羅鉆進林子,腳步輕快得如林間的小鹿。
清晨的后院外安然幽靜,青藤攀上斑駁的石墻,溪水叮咚流淌,襯得四周愈發靜謐。靈羅環顧四周,未見桑嘉蹤影,心里暗自懊惱:“這呆和尚怎么還不出來?”一邊跺腳抱怨,一邊索性沿著溪流往林中走去。腳下的碎石路清冷而濕潤,草木間飄來的泥土芬芳讓她心頭一松,仿佛回到了最自在的天地間。
不多時,身后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靈羅嘴角一揚,故意裝作未察覺,只當身旁風聲掠過。果然,熟悉的低沉嗓音從后頭傳來:“靈羅,你又亂闖。”
靈羅猛地轉身,笑盈盈地看著不遠處的桑嘉。他依舊一身灰布僧衣,腰間掛著一串木珠,眉宇間的沉靜卻被她的出現打破了幾分。
“我才沒有,明明是你信里讓我來后院等。”
桑嘉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經卷遞給她,“若不是怕你有損‘閨中貴女’的清譽,我豈會如此地尋你?”
“既怕有損,還來見我?”
“我……你不是說,要我教你佛經。”
靈羅接過經卷,一拍他的手背:“既然你來了,就別念叨那些話了!今日陽光正好,我們去溪邊走走!”
未等桑嘉反應,她已興奮地跑向林間深處,青衣飄飄,鬢間玉蓮輕晃,似一抹飛動的霞光。桑嘉無奈地搖頭,低聲念了一句佛號,提步跟了上去。
渡安寺的鐘聲再次敲響,清音回蕩在山林間,靈羅好不容易停下,回頭喊:“桑嘉,你走快些!”
桑嘉原地不動,為難的勸導,“就到這吧,一會他們發現我不見了,肯定要來找的。”
靈羅不以為然“怕什么,反正他們現在又不在。”
桑嘉道,“我馬上就要回去了,要是讓師父發現,要受罰了。”
“哎呀,你怎么磨磨唧唧的。”靈羅不給他猶豫的機會,一把扯住沙泥布衣,兩腳生風般消失在林中。
林中幽靜,蒼翠欲滴,溪流歡快地奏起小曲兒,陽光從葉間灑下,映得兩人身影忽明忽暗。到底還是貪玩的少年,他們追蝶逐雀,笑聲不斷,最后累得氣喘吁吁,倒在樹蔭下乘涼。靈羅望著藍天,忽然偏過頭來,問:“桑嘉,你為什么不說話?”
桑嘉仍盯著天,一片閑然:“我在看天。”
靈羅嗤笑:“天有什么好看的?日出日落,每天不是一樣?”
桑嘉嘴角微揚,低聲道:“天就像人的心情,時好時壞,瞬息萬變。今天的天,格外好看。”
靈羅眨了眨眼,目光也落向天空:“我喜歡和你一起看天。”她的眼中倒映著一片純凈的藍,桑嘉轉頭看著她,不覺有些發怔。兩人四目相對,頓時都覺不自在,臉上浮起紅暈。靈羅輕輕吹了口氣在桑嘉臉上,然后飛身跑開:“呆子,看你發什么愣!”
桑嘉怔了一瞬,隨后也忍俊不禁。看著她的身影在林中跳躍,心底卻有一抹難以言說的暖意蔓延開來。
靈羅難為情夠了,終于跑回他身邊,伸手拉住他,“桑嘉,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吧。”
桑嘉低頭一瞥那只柔嫩的小手,下意識地抽回自己的手,飛快站起。靈羅被推開的手懸在空中,愣了一瞬,隨即垂下,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卻忽地感到袖子被輕輕拉住。
她轉過臉,看見桑嘉神色局促,抓著她的衣袖不肯放手。
兩人在林中緊貼著走,空氣里帶著草木的濕氣。靈羅沉默了片刻,終于低聲開口:“桑嘉,你以后會永遠留在這里做和尚嗎?”
桑嘉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只要你愿意,不是可以還俗,娶妻生子嗎?”
“啊?”桑嘉的腦袋嗡的一聲,愣在原地。
“我不過是胡謅一句話,怎的比姑娘家還害羞?”靈羅嘴上帶著調侃,心里卻莫名緊張起來。她低下頭,聲音更輕了幾分:“你以后,會不會忘了我是誰?”
桑嘉聽到這句,像是胸腔里翻江倒海,急急打斷:“怎么會!”
“要是你真想當一輩子和尚……”靈羅頓了頓,面頰微紅,抬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那我就陪你一輩子好了。”
“什么?”桑嘉猛然抬頭,不知是驚是喜,眼中一片迷茫。他隱約體會到話中的意味,卻又不敢輕易揣測。
他垂下目光,只能呆呆地看著靈羅,像是將這句話刻進心里,又不敢回應,唯恐破壞現下的這份美好。
從那以后,兩人的交集越來越多。靈羅常以禮佛為由跑去渡安寺,嘴上說是虔誠拜佛,實則一次次只為見到桑嘉。
家里的人本以為她轉了性,連王妃都欣慰地夸她懂事,竟開始習起女紅,為“行善積德”做出繡品捐贈。而靈羅夜里熬燈刺繡的,不是別人用的香囊、衣巾,而是為桑嘉縫制的鞋墊和襪子,細密針腳,滿含柔情。
不久,王爺甚至開口,允她在寺中留宿兩日,靜心修行。
寺里的人早已習慣這位郡主的到來,甚至有小沙彌偷偷問:“靈郡主禮佛時可有奇跡現身?”引得寺中哄笑。而桑嘉,明面上維持著冷淡,實則心底對她的到來早已習以為常。
這日,靈羅獨自繞到后院溪邊,腳步輕快。剛走到林間,忽然踩到濕滑的青苔,身子一晃,驚叫一聲:“哎呀——”
卻未及摔下,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了她。
她抬起頭,鼻端是熟悉的檀香,桑嘉低頭看著她,滿臉焦急:“怎么這么不小心?有沒有摔到哪兒?”
靈羅看著他著急的模樣,嘴角一揚,忽地撒嬌道:“哎呀,痛死了!我的腳……”
桑嘉一聽,更是手忙腳亂:“別急,我去……”
“桑嘉!”靈羅一聲輕喝,把他喊愣住。
“怎、怎么了?我馬上去……”
靈羅卻雙手叉腰,氣鼓鼓地瞪著他:“剛剛你叫我什么?”
“靈……紫玉……”桑嘉一下子反應過來,語氣又帶了點討好的笑意。
“哼!就知道你不記得!”靈羅埋怨道,“我把小字只留給你一個人叫,你竟然也忘了!”
桑嘉連連搖頭,小聲道:“不敢忘……只不過大家都喚你郡主,我一時順口。”說著,他頓了頓,鄭重其事地補上一句:“可你的名字,我是真真記在心里的。”
靈羅看他窘迫得像個孩子,終于忍不住笑出聲:“好吧,原諒你。”
“那……不用罰了吧?”桑嘉試探地問。
“罰!當然要罰!”靈羅瞇著眼,一副狡黠模樣,“我罰你每天想我一百零八遍!”
桑嘉怔了一瞬,隨即大笑:“別說罰了,就算你不說,我靜坐時每一粒佛珠里,都已經想了你。”
他話音未落,便察覺說得太過,頓時臉頰泛紅。而靈羅聽得耳根也燒了起來。兩人對視著,不由自主都移開了視線,耳邊只剩林間鳥鳴和溪水叮咚。